譯後記
學醫之人,若是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大抵最後都會得出醫人不如醫心的結論吧。《阿Q正傳》的魯迅先生是如此,《冬至草》的石黑達昌先生也是如此。
其實《冬至草》並不能算是科幻小說,至少不能算是單純意義上的科幻小說,雖然它還是日本2006年度最受歡迎的十大科幻作品之一。這篇小說的象徵意義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不可能不把它同現實世界聯繫在一起。作者虛構的這種叫做「冬至草」的植物,分明是在以奇異瑰麗的外表掩飾自身嗜血的本質,再加上整個故事的二戰背景,然人一看便知作者影射的對象。在故事的最後,作者更是以敘述者「我」的名義這樣寫道「要達到臨界體積所需的冬至草的種群密度似乎並不容易。從它的生長需要吸取血液、而僅僅幾株冬至草就葬送了半井一個人的性命這一點看,即使是全體日本人的鮮血恐怕也不足以供養它們。」——這是何等明顯的諷喻!
而半井吉幸這個人物的所知也相當明顯。半井身有殘疾,起先在家鄉的學校教書,卻因為常常教給學生不同於課本的知識而被同事斥責,又因為不善交際而受排擠,最終落入圈套,被校長驅逐到最偏遠的北海道小鎮。但半井的一切也並非完全值得同情。他不但自大,而且無知——雖然偶然發現了冬至草,他卻不懂得科學的研究方法,以至於最終死在自己的研究之中。
正因為作者塑造的半井這個人物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也有令人嘆息的地方,才更顯出這個人物的血肉。我們不禁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那位阿Q,那位同樣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人物。在《冬至草》中有這樣一個情節:隨着戰事不利,小鎮上的人漸漸開始質疑半井的研究,憤怒的人群衝到半井的研究室,卻看到兩個形銷骨立的骷髏一般的人對着滿屋的血腥氣和腐爛的惡臭渾然不覺,只痴痴地盯着冬至草發呆,臉上滿是恍惚幸福的表情。憤怒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失去了指責他們倆的勇氣。大家不得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半井是在向自己的祖國獻身。
然而「祖國」究竟是什麼?為了這樣的「祖國」獻身又是否值得?在敘述者採訪已經垂暮的半井的助手的時候,這個助手反覆問的一句話是:「我的冬至草比半井的綠,綠的才是美的,對吧?」——作者刻意寫道這個情節,分明是在顯示半井和助手可悲與可憐。為了所謂的「祖國」,為了看似瑰麗、實則噬人的冬至草,這些被洗腦了的民眾,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生命投入到噬人與被噬的事業中去,給自己、也給世界帶來了無法衡量的痛苦。這豈不正式愚信者最大的悲哀么?
大約也正是因為痛感民眾愚信的悲哀,身為德克薩斯大學安德森癌症研究中心副教授的石黑達昌先生,才會有一股強烈的責任感,要寫出足以喚醒民眾的文章吧。當年魯迅先生深感國人如果沒有健全的靈魂,即使有了強健的體魄,也依然逃不脫遭人奴役的命運,於是奮而棄醫從文;今天石黑先生雖然沒有那麼激昂的舉措,但這一篇《冬至草》的初衷,卻也可以說不輸於《阿Q正傳》一文。兩篇文章都是直指自己國家、自己民族、自己國民的劣根秉性,都要以振聾發聵的吶喊去打破那牢不透風的鐵屋——這劣根與鐵屋,在魯迅先生那裡是國人的麻木不仁,在石黑先生這裡則是對歷史的迴避遺忘。兩位同樣學醫、同樣從文的知識分子,正是以自己的筆來豐滿薩義德所歸納的知識分子形象:
知識分子,是自覺接受,甚至主動追尋着被流放、被邊緣化命運的人。知識分子必須像真正的流亡者那樣具有邊緣性、不被任何東西馴化。知識分子既不能向金錢與權力低頭,也——或者是「更」——不能向自己的過去、自己名族的傳統低頭。
作為譯者,如果能以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將這些令人敬重的知識分子形象傳播到更多的地方,也可以說是足以自豪的事情吧。
本文更新於 2021/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