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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細節》——劉瑜

今天我們還是能看到不少制衡「失靈」的地方。比如很多人認爲 2003 年國會批准伊戰以及後來的批准大額戰爭撥款,就是立法機構對布什政府失去制衡意識的表現。又比如由於相關利益集團的強大力量,美國的軍費開支匪夷所思地龐大。比如,一項分析表明,美國政府每年用於能源研發的費用,僅僅相當於軍費一天半的開支,但沒有足夠的體制制衡力量去糾正這種荒唐。巨額農業補貼,在巴以衝突上的「拉偏架」……都可以說是民主制度失靈的表現。雖然這些失靈值得批評,但因此把民主制度說得一文不值卻是一種「智力上的懶惰」。承認民主既給美國社會帶來很多切實的進步和改善,同時也承認它還是有無力解決的問題,才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承認杯子不是滿的,同時也承認半滿的杯子總比全空的杯子要好,也許不能帶來激進主義的快感,卻是一種智識上的誠實。

民衆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和實踐公共責任,不僅僅能增加一個制衡的維度,從而使政治決策更加理性,而且是一個增強社會凝聚力的過程:正是在一次次的「參與儀式」中,公民一次次地肯定自己在這個政治社區裡的成員身份,從而增加對社會的認同感。若是讓認爲「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的亞里士多德來看,公民的參政責任甚至不僅僅是爲了完善政治或者社會,而是爲了完善個人自身一一公共生活中對善、對真、對理性的追求,是個體自省和提升的必經之路。2007 年夏天《時代》雜誌曾經發表一篇文章「MeGeneration」,指出中國當代的年輕人大多注重個體生活,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此文曾經在網上引起一陣討論,有些年輕人忿忿地指出:「我就是不關心政治怎麼了!」我不想說這種在中國普遍存在的論調是「不道德的」,但我想說,它是「不自然的」。一家人在一起吃飯,媽媽買菜,爸爸洗菜,姐姐做飯,哥哥洗碗,妹妹掃地,但有一個弟弟卻說:「我就是不關心做飯怎麼了!」一件事情明明與每個人都有關係,但卻非要說它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我只能說,在今天的中國,有太多的制度和文化障礙遮蔽了公共生活的自然狀態。

……某個神奇的憲法文本,不如說它是一個個公民具體的思維和行爲習慣。當警察對某些恐怖分子嫌疑人,或者政治異議分子,或者新聞記者,或者異教人士,或者普通刑事犯,或者他國戰俘刑訊逼供時,你是決定轉過頭去說「我就是不關心政治怎麼了」,還是決定走上街頭或者給你們當地的政治家寫信表達自己深切的不滿呢?所謂民主的祕密,就藏在你作出選擇的那一剎那。

集權機制度的擁護者比較常見的一個論點是:權力集中可以提高效率,「集中力量辦大事」,沒有那麼多嘰嘰喳喳的辯論和不同團體之間的牽制。這個觀點不無道理,最直觀的例子莫過於中國大躍進期間的「大煉鋼鐵」,短短几個月,上億人給動員起來轟轟烈烈地煉鋼。那個「效率」,令人瞠目結舌。

然而,長遠來看,集權制度真的促進效率嗎?「高效」的煉鋼運動生產出無數廢銅爛鐵導致資源的低效利用。「高效」的人民公社化動帶來的是 20 年低效的農業生產。如果我們把非理性決策所帶來的人力財力和資源浪費、機會成本、民衆和政府之間的信任損失計算進來,集權制度還真的是最有效率的制度嗎?當然並不是所的當權者都是非理性的,也並不是所有的民衆都是理性的,但是,民主的意義恰恰在於:通過不同團體間的觀念碰撞,使理性有更多機會發出聲音。

最近廈門 PX 化工項目引發抗議,神華集團煤變油項目將要停工這兩個新聞,都再次說明了決策的「高效」未必是社會的福社。不民主、不理性的「高效」決策,不過是通過把問題置後或者外部化來掩蓋其社會成本而已,而社會成本在那裡,「遲早都是要還的」。廈門政府未經與民衆充分討論就引進了環境風險較高的 PX 項目,導致廈門人風起雲湧的抗議,致使廈門政府不得不同意緩建該項目;而神華集團的煤變油項目,在投了 100 多億之後,政府突然「頓悟」該項目耗水量太大,使許多人不禁感到奇怪,鄂爾多斯地區又不是今年才開始缺水,爲什麼在 100 多億硬砸進去之後才想到這個問題?

其實,公民參與決策過程並不見得會降低「效率」。它可能會降低「政策制定」的效率,但是它往往會因爲切合民意而提高「政策執行」的效率,而且它可以通過提高決策的合理性來提高資源利用的效率。一個聰明的政府,應當歡迎民意。

中國由於各級人民代表大會並非常設機構,主要政府決策落在行政部門,所以聽證會主要也應由行政部門召開。目前政府的決策越來越重視公衆參與,許多政府部門開始在公共決策中加入聽證程序,但是它還不夠普及,而且許多聽證會形式重於實質。某些地方聽證會拒絕記者採訪、發言代表的產生方式不透明、其聯繫方式也不能公開等等,甚至有些地方聽證還要「彩排」。顯然,這種神祕主義和形式主義的作風與聽證會的基本精神背道而馳。據說民主的實施需要民衆具有「民主素質」,我不知道有什麼比公開透明理性的參與本身更能訓練民衆的「民主素質」正如我不能想象除子跳到水裡學習游泳,還有什麼別的學會游泳的方式。

相比自由,民主則可能是一個更可疑的事物。如此可疑,以至談論它的壞處已經變得比談論它的好處更容易,至少談論它的環處比談論它的好處更容易獲得智力上的滿足。比如,我們常常聽民主可能引起「多數暴政」,民主的動員機制可能導至社會動盪和分裂,它還可能因爲再分配衝動而影響經濟效率…那麼,讓我們重複一遍丘吉爾的那句名言:民主是最差的一種政治制度,除子所有那些其他被實驗過的政治制度之外。好吧,再重複一遍:民主是最差的一種政治制度,除了所有那些其它被實驗過的政治制度之處。我希望這本書給讀者傳達的就是這樣一個信息,民主一一即使是美國的民主也有種種問題,它鼓勵政治的利益集團化,它培育民粹主義的話語,在經濟衰退時它顯露反自由的面目,但作爲政治制衡的一種方式,它在降低當權者的專斷性、促進社會公正和福利、塑造人的公共責任和意識方面仍然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更重要的是,美國政治的特色從來不是民主的最大化,而恰恰是民主與自由、平民主義和精英主義之間的博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民主之於政治,就像是鹽之於烹飪,太多並不好,但少了也不行。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本書也許可以給讀者提供一些啓迪,也許只是提供一個反面教材而已。我當然希望它能改變一些人對民主自由的看法,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它能激起一些人把政治作爲柴米油鹽、衣食住行來觀察的興趣。我想比一個人的政治立場更重要的,是他抵達一個立場的方式。

2009 上海三聯書店 ISBN 978-7-5426-2958-6/D.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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