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讀書

《袁崇煥評傳》四

袁崇煥,廣東東莞人,祖上原籍廣西梧州籐縣。生於那一年無法查考。

他為人慷慨,富於膽略,喜歡和人談論軍事,遇到年老退伍的軍官士卒,總是向他們請問邊疆上的軍事情況,在年輕時候就有志於去辦理邊疆事務

他少年時便以「豪士」自許,喜歡旅行。他中了舉人後再考進士,多次落第,每次上北京應試,總是乘機遊歷,幾乎踏遍了半個中國。最喜歡和好朋友通宵不睡的談天說地,談話的內容往往涉及兵戈戰陣之事

明朝制度,每三年考一次進士,會試在二月初九開始,十五結束。三月初一廷試。袁崇煥於萬曆四十七年在北京參加廷試而中進士。楊鎬於該年二月誓師遼陽,三月間四路喪師。新中進士和大戰潰敗這兩件事在同一個時候發生,袁崇煥這個向來關心邊防的新進士一喜一憂,心情一定很複雜。他那時在京城,當然聽到不少遼東戰事的消息。

他中進士後,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去做知縣。

天啟二年,他到北京來報告職務。他平日是很喜歡高談闊論的,大概在北京和友人談話時,發表了一些對遼東軍事的見解,很是中肯,引起了御史侯恂(才子侯方域的父親)的注意,便向朝廷保薦他有軍事才能,於是獲升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自正七品的知縣升為正六品的主事)。不做地方官了,被派到中央政府的國防部去辦事。

明朝官制,兵部(國防部)尚書(部長)一人,左右侍郎(副部長)各一人,下面分設四個司:武選(武官人事)、職方(軍政、軍令)、車駕(警備、通訊、馬匹)、武庫(後勤、訓練)。職方司等於現代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有郎中一人、員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主事大概相當於總參謀部中的文職中校副處長。

袁崇煥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貞大軍在廣寧覆沒,滿朝驚惶失措。

清兵勢如破竹,銳不可當,自萬曆四十六年到那時,四年多的時間內,覆沒了明軍數十萬,攻佔撫順、開原、鐵嶺、瀋陽、遼陽,直逼山海關。明軍打一仗,敗一仗,山海關是不是守得住,誰都不敢說。山海關一失,清兵就長驅而到北京了。

於是北京宣佈戒嚴,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關外的局勢到底怎樣,傳到北京的說法多得很,局勢越是不利,謠言越多,這是人類社會的通例。謠言滿天飛,誰也無法辨別真假。就在這京師中人心惶惶的時候,袁崇煥騎了一匹馬,孤身一人出關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見了袁主事,大家十分驚訝,家人也不知他到了那裏。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詳細報告關上形勢,宣稱:「只要給我兵馬糧餉,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關。」

這件事充分表現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膽識,敢作敢為而腳踏實地,但狂氣也是十足。若在平時,他上司多半要斥責他擅離職守,罷他的官,但這時朝廷正在憂急彷徨之際,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升他為兵備僉事,那是都察院的官,大概相當於現代文職的上校政治主任之類,派他去助守山海關。袁崇煥終於得到了他夢想已久的機會,雄心勃勃的到國防前線去效力。

他的豪語一定使朝中大官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得到朝廷的支持,從他家鄉招募了一批兵員去。當時守山海關的主要是新到的浙江兵。另有三千名廣東水兵,在袁崇煥之後到達。袁崇煥認為廣東步兵勇捷善戰,推薦他叔父袁玉珮負責招募三千名,其中包括袁崇煥平生所結納的死士謝尚政、洪安瀾等人。他又認為廣西狼兵雄於天下,衝鋒陷陣,恬不畏死,申請於田州、泗城州、龍英州各調二千名,由他至戚慷慨知名、且善武藝的林翔鳳帶領。朝廷一一批准

他到山海關後,作為遼東經略(東北軍區總司令)王在晉的下屬,初時在關內辦事。王在晉見他任事幹練,很是倚重,派他出關到前屯衛去收撫流離失所的難民。袁崇煥奉命之後,當夜出發,在荊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時到達。前屯城中將士無不佩服。袁崇煥本是書生,這一來,兵將都服了他了。

王在晉奏請正式任他為寧前兵備僉事。袁崇煥本來是沒有專責的散官,現在有了駐地,相當於寧遠、前屯衛二城的城防司令部政治委員,身當山海關外抗禦清兵的第一道防線。寧遠在最前線,前屯衛稍後。不過他雖負責防守寧遠、前屯衛,第一線的寧遠卻沒有城牆,沒有防禦工事,根本無城可守。他只得駐守在前屯衛。

至於明軍一切守禦設施,都集中在山海關。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防守京師的第一大要塞,然而它沒有外圍陣地。清兵若是來攻,立刻就衝到關門之前。

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立刻會看出來,單是守禦山海關,未免太過危險,沒有絲毫退步的餘地。只要一仗打敗,這個大要塞就失守,敵軍便攻到北京。所以在戰略形勢上,必須將防線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關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

袁崇煥一再向上司提出這個關鍵問題。王在晉是萬曆二十年進士,江蘇太倉人的文弱書生,根本不懂軍事,眼光短淺,膽子又小,聽袁崇煥說要在關外守關,想想道理倒也是對的,便主張在山海關外八里的八里鋪築城守禦。他一定想,離山海關太遠,逃不回來,那怎麼得了?袁崇煥認為只守八里的土地沒有用,外圍陣地太窄,起不了屏障山海關的作用,和王在晉爭論,王不採納他的意見。於是袁崇煥去向首輔葉向高申請,葉也不理。

袁崇煥的主張雖然正確,然而和頂頭上司爭論了一場之後,意見不蒙採納,竟逕自去向最高行政首長投訴。越級呈報是官場大忌,他做官的方式卻大大不對了。這又是他蠻勁的表現之一。

這時寧遠之北的十三山有敗卒難民十餘萬人,給清兵困住了不能出來。朝廷叫大學士孫承宗設法解救。袁崇煥申請由自己帶兵五千進駐寧遠作聲援。另派驍將到十三山去救回潰散了的部隊和難民。王在晉覺得這個軍事行動太冒險,不加採納。結果十餘萬敗卒難民都被清兵俘虜,只有六千人逃回。

滿清這時在經濟上實行奴隸制度,女真人當兵打仗,以搶劫財物為主要工作,認為男子漢耕田種地是恥辱,所以俘虜了漢人和朝鮮人來耕種。漢人、朝鮮人的奴隸是可以買賣的,當時價格是每個精壯漢人約為十八兩銀子,或換耕牛一頭。十三山的十多萬漢人被俘虜了去,都成為奴隸,固然受苦不堪,同時更大大增加了滿清的經濟力量。

那時袁崇煥仍是極力主張築城寧遠。朝廷中的大臣都反對,認為寧遠太遠,守不住。大學士孫承宗是個有見識之人,親自出關巡視,瞭解具體情況,接受了袁崇煥的看法。

不久孫承宗代王在晉作遼東主帥。天啟二年九月,孫承宗派袁崇煥與副將滿桂帶兵駐守寧遠,這是袁崇煥領軍的開始。

滿桂是蒙古人,驍勇善戰。從那時起,他和袁崇煥的命運就永遠結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一個蒙古武將,一個廣東統帥,都是十分剛硬、十分倔強的脾氣。兩人一起經歷了多次生死患難,也有過不知多少次激烈的爭吵。一直到死,兩人仍是在爭吵。但在兩人的內心,卻又一定是互相欽佩。那既是英雄重英雄的心情,又知道在抗拒清兵大敵之時,非仰仗對方的力量不可。高明的組織才能和正確的戰略決策是必要的,親臨前敵、殊死決戰的剛勇也是必要的。



寧遠在山海關外二百餘里,只守八里和守到二百多里以外,戰略形勢當然大有區別。

寧遠現在叫作興城,有鐵路經過,是錦州與山海關之間的中間站。地濱連山灣,與葫蘆島相距甚近。我真盼望將來總有一日能到興城去住幾天,好好的看看這個地方。

天啟三年九月,袁崇煥到達寧遠。

本來,孫承宗已派游擊祖大壽在寧遠築城,但祖大壽料想明軍一定守不住的,只築了十分之一,敷衍了事。

袁崇煥到後,當即大張旗鼓、雷厲風行的進行築城,立了規格:城牆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牆牆址廣三丈,派祖大壽等督工。袁崇煥與將士同甘共苦,善待百姓,當他們是家人父兄一般,所以築城時人人盡力。次年完工,城高牆厚,成為關外的重鎮。這座城牆是袁崇煥一生功業的基礎。這座城牆把滿清重兵擋在山海關外達二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吳三桂把清兵引進關來,不知道還要阻擋多少年。

關外終於有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這些年來,遼東遼西的漢人流離失所,若是給滿洲人擄去,便成了奴隸,於是關外的漢人紛紛湧到,遠近視為樂土,人口大增。寧遠城一築成,明朝的國防前線向北推移了二百餘里。

袁崇煥同時開始整飭軍紀,他發現一名校官虛報兵額,吞沒糧餉,蠻子脾氣發作,當即將他殺了。但按照規定,他是無權擅自處斬軍官的。孫承宗大怒,罵他越權。袁崇煥叩頭謝罪。孫承宗也就算了。他後來擅殺毛文龍,在這時可說已伏下了因子。

孫承宗也是個積極進取型的人物,這時向朝廷請餉二十四萬兩,準備對清軍發動進攻。孫承宗是教天啟皇帝讀書的老師,天啟對老師很不錯,立刻就批准了。但兵部尚書與工部尚書互相商議說:「軍餉一足,此人就要妄動了。」所以決定不讓他「餉足」,採取公文旅行的拖延辦法,使孫承宗的戰略無法進行。孫承宗於是進行屯田政策,由軍士自耕自食,卻也得到很大的成效。

天啟四年,袁崇煥與大將馬世龍、王世欽等率領一萬二千名騎兵步兵東巡廣寧。廣寧即今北鎮縣,在錦州之北,離滿清重鎮瀋陽已不遠了。袁崇煥還沒有和清兵交過手,這次已含有主動挑戰的意味。但清兵沒有應戰。袁崇煥一軍經大凌河的出口十三山,從海道還寧遠。這時清兵已退出十三山。

袁崇煥這次陸海出巡,寫了一首詩,題目是《偕諸將遊海島》,不說「率諸將」而說「偕諸將」,不說「巡海島」而說「遊海島」,頗有儒將的雅量高致。詩中很清楚的抒寫了他的心情:是戰是守的方略苦受朝廷牽制,不能自由,見到大好河山,更加深了憂愁。對榮華富貴我早已看得極淡,滿腔忠憤,卻只怕別人要說是杞人憂天。外敵的侵犯最後總是能平定的,但朝廷中爭權奪利的鬥爭卻實是大患,不知幾時方能停止?看到天上浮雲,冷清清的月亮,又想到我父親逝世,傷心得腸也要斷了

短短三四年之間,從京師戒嚴到東巡廣寧,軍事從守勢轉為攻勢,這主要是孫承宗主持之功,而袁崇煥也貢獻了很多方略。

孫承宗很賞識他,盡力加以提拔。袁崇煥因功升為兵備副使,再升右參政。孫承宗對他言聽計從,委任甚專。

天啟五年夏,一切準備就緒,孫承宗根據袁崇煥的策劃,派遣諸將分屯錦州、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諸要塞,又向北推進了二百里,幾乎完全收復了遼河以西的舊地,這時寧遠又變成內地了。

清兵見敵人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推進,四年之中也不敢來犯。然而進攻的準備工作卻做得十分積極,努爾哈赤將京城從太子河右岸的東京城移到了瀋陽,以便於南下攻明、西取蒙古,保持充分的出擊姿態。

孫承宗有才識,有擔當,有氣魄,袁崇煥對他既欽佩,又有知遇的感激,這樣的上司是極難遇到的。眼見他和孫承宗的共同計劃正在一步步的實現,按部就班的收復失地,這幾年袁崇煥一定過得十分快樂。他和手下將領滿桂、左輔、朱梅、祖大壽、何可綱、趙率教、孫祖壽等人的戰鬥友誼,也在這些日子中不斷加深。



可是好景不常,時局漸漸變壞。天啟皇帝熹宗越來越喜歡做木工。魏忠賢的權力越來越大,盡量發揮他地痞流氓性格中的無賴、無知、無恥、以及無法無天。

天啟五年,魏忠賢大舉屠戮朝廷裏的正人君子,將彈劾他二十四條大罪的楊漣下獄。同時下獄的有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等大臣,所誣陷的罪名是貪污。百姓大憤,數萬士民在北京街道上呼叫大哭。魏忠賢不敢正式審訊,命獄卒在監獄中打死了這些大臣。楊漣死得最慘,土囊壓身,鐵釘貫耳。

不久,魏忠賢又殺熊廷弼。

熊廷弼在遼東立有大功,蒙冤入獄,百姓都很同情他。民間流傳一部繡像演義小說《遼東傳》,描寫熊廷弼守遼東的英勇事跡。魏忠賢的徒黨中有一個名叫馮銓的,他父親當年在遼東作布政的官,清兵未到,先就鼠竄南逃。《遼東傳》第四十八回有「馮布政父子奔逃」一節,描寫馮銓父子棄職而逃的狼狽醜態,可說是當時的「新聞體小說」。

馮銓對這事深為懷恨,又要討好魏忠賢,於是買了一部《遼東傳》放在衣袖裏,見到熹宗後,把小說拿出來,誣告說:「這部演義小說是熊廷弼作的,他吹噓自己的功勞,想要免罪。」熹宗信以為真,登時大怒。大概他看到小說中的繡像將熊廷弼畫得威風凜凜,而文字中或許對皇帝還頗有諷刺,於是即刻下旨將熊廷弼斬首,還將他的首級送到各處邊界上去給守軍觀看,那就叫做「傳首九邊」,說他犯了不戰的大罪。然而真正應當負責的王化貞反而不殺。

文字獄也開始發展。江蘇太倉的兩個文人作詩哀悼熊廷弼,都被加以「誹謗」罪名而處斬。



魏忠賢喜歡文官武將送他賄賂,越多越好。孫承宗帶兵十多萬,糧餉很多,應當大量剋扣下來轉奉給他「九千歲」才是。孫承宗不肯這樣辦,魏忠賢自然不喜歡,於是派了個吹牛拍馬的小人高第去代孫承宗作遼東經略。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說關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關外各城的守禦,將部隊全部撤入山海關。

這戰略之胡塗,真是不可理喻。那時清兵又沒有來攻,完全沒有撤兵逃命的必要。大概他是怕一旦來攻,非敗不可,還是先行撤兵比較安全。

袁崇煥當然極力反對,對高第說:「兵法有進無退。諸城既已收復,怎可隨便撤退?錦州、右屯衛一動搖,寧前就震驚,山海關也失了保障。這些外衛城池只要派良將守禦,一定不會有危險的。」高第不聽,下令寧遠、前屯衛也撤兵。

袁崇煥倔強得很,抗命不聽,說道:「我做的是寧前道的官,守土有責,與城共存亡,決計不撤。」

高第是膽小的書生,袁崇煥雖是他部屬,但見他蠻勁發作,聲色俱厲的不服從命令,也就不敢對他怎樣,只是下令將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的守兵都撤去了,放棄了糧食十餘萬石。撤退毫無秩序,軍民死亡載道,哭聲震野,百姓和將士都是氣憤難當。

袁崇煥的父親早一年死了,按照規矩,兒子必須回家守喪。當時朝廷以軍事緊急,下旨不許他回家,命他在職守制,稱為「奪情」。這時袁崇煥大怒,上奏章要回家守制。朝廷不准,為了慰撫他,升他為按察使。但這樣一來,數年辛辛苦苦的經營毀於一朝。雖然陞官,也決不會開心。

可以想像得到,袁崇煥在這段時期中,「×他媽」的廣東三字經不知罵了幾千百句。他是進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這種事情,不罵三字經何以洩心中之憤?或許高第不敢見他的面,否則被他飽以老拳、毆打上司的事都可能發生。

高第,字登之,萬曆十七年進士。他考試果然「高第登之」,但做大軍統帥,卻是「要地棄之」。

軍事上這樣荒謬的決策,大概只有當代南越阮文紹主動放棄順化、峴港,棄軍四十萬,因而引致南越全面潰敗一事,可以與之「媲美」。

關於袁崇煥的事跡,如未注明出處,主要係依據《明史‧袁崇煥傳》所載。

袁崇煥考舉人時,有「秋闈賞月」詩,有句:「竹葉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頭。」

袁崇煥《募修羅浮諸名勝疏》:「余生平有山水之癖,即一丘一壑,俱低徊不忍去。故十四公車,強半在外,足跡幾遍宇內。」《下第》詩有云:「遇主人寧易,逢時我獨難。八千憐客路,三十尚儒冠。」從東莞到北京,約八千里。

他到浙江嵊縣遊覽時,與好友秦六郎中宵長談,有《話別秦六郎》詩:「海鱷波鯨夜不啾,故人談劍剡溪頭。言深夜半猶疑晝,酒冷涼生始覺秋。水國芙蓉低睡月,江湄楊柳軟維舟。自憐作賦非王粲,戛玉鳴金有少游。」

袁崇煥在《天啟二年擢僉事監軍奏方略疏》中提出招募兵員的要求,宣稱:「他日戰之不力,即斬臣於行軍之前,以為輕事者戒。」最後說:「如聽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憤。不但鞏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將復之。謀定而戰,臣有微長也。」他上任後的第一道奏章,便提出了「謀定而戰」的四字要訣,同時也自豪而自信的說:「臣有微長也。」

招募和調集三千名廣東兵、六千名廣西兵,一共大約花了二十萬兩銀子。據袁崇煥所申請的預算,廣東兵要安家、行糧、衣甲、器械等費,每人二十餘兩。廣西狼兵本來就是兵,所以不發安家、兵甲費用,只需從廣西到關外的行糧每人六兩銀子。

詳見王鐘翰《滿族在努爾哈齊時代的社會經濟形態》、《皇太極時代滿族向封建制的過渡》。

原詩是:「戰守逶迤不自由,偏因勝地重深愁。榮華我已知莊夢,忠憤人將謂杞憂。邊釁久開終是定,室戈方操幾時休?片雲孤月應腸斷,樁樹凋零又一秋。

《袁崇煥評傳》三



本書附於《碧血劍》,我僅轉前四章,餘下內容請讀者自行寻找借閱,難度應該不大。

分類
讀書

《袁崇煥評傳》三

神宗死後,兒子光宗只做了一個月皇帝就因誤服藥物而死。光宗的兒子朱由校接位,歷史上稱為熹宗,年號天啟。

光宗做皇帝的時間極短,留下的麻煩卻極大,明末三大案梃擊、紅丸、移宮,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關。眾大臣分成兩派,紛爭不已。紛爭牽涉到旁的一切事情上,只要是對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論是對是錯,總是拿來激烈攻擊一番。

熹宗接位時虛歲十六歲,其實不滿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他對乳母客氏很依戀。這個客氏很喜歡弄權,在宮裏和太監魏忠賢有點古怪的性關係。宮裏太監和宮女很多,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戀愛,然而太監是閹割了性機能的陰陽人,所以這既不是異性戀愛,又不是同性戀,當時稱為「對食」,意思說不能同床,只不過相對吃飯,互慰孤寂而已。魏忠賢做了客氏的對食,漸漸掌握了大權。

熹宗是個天生的木匠,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鋸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藝高明得很。魏忠賢總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貫注之時,拿重要奏章去請他批閱。熹宗怎肯放下心愛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揮,說道:「別來打擾,你瞧著辦去吧。」於是魏忠賢就去瞧著辦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朝裏自有一批諂諛無恥之徒去奉承他,到後來,魏忠賢成了實際上的皇帝。熹宗是「萬歲」,有些官員見了魏忠賢叫「九千歲」,表示他只比皇帝差了一點兒。到後來,個人崇拜更是大張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國各地為魏忠賢建生祠。本來,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歲」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裝身,派武官守祠,百官進祠要對他神像跪拜,那是貨真價實的個人崇拜。

魏忠賢本來是個無賴流氓,年輕時和人賭錢,大輸特輸,欠了賭帳還不出,給人侮辱追討,實在吃不消了,憤而自己閹割,進宮做了太監。他不識字,但記性很好,是個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賭棍。當世第一大國的軍政大權卻落在這樣的人手裏。

熊廷弼在遼東練兵守城,招撫難民,整肅軍紀,修治器械,把局面穩定下來。他所接手的那個爛攤子,給他整頓得有些像樣了。滿清見對方有了準備,就不敢貿然來攻。但朝裏敵對一派的大臣卻來跟他過不去,不斷上奏章攻擊,說他膽小,不敢出戰;說他無能,不能盡復失地。於是朝廷革了熊廷弼的職,聽候查辦,改用袁應泰做統帥。

袁應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濟災民,大有功勞。他性格寬仁,辦事勤勉,打仗卻完全不會。滿清努爾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職,大喜過望,便領兵來攻。袁應泰率軍應戰,七萬兵大潰。清兵佔領瀋陽,又擊破了明軍的兩路援軍,再攻遼陽。明兵又大敗,滿兵取得軍事要塞遼陽。

軍事局勢糟糕之極,朝廷束手無策,只好再去請熊廷弼出來,懲罰了一批上次攻擊他的官員,算是給他平氣。可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和熊廷弼意見不合,只喜歡馬屁大王巡撫王化貞,囑咐王化貞不必服從熊廷弼指揮。

王化貞向朝廷吹牛,只須六萬兵就可將滿清一舉盪平。朝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極力認為準備不足,不可進攻。兵部尚書卻一味袒護王化貞。於是王化貞領兵十四萬出戰,一交鋒全軍潰沒。清兵攻佔堅城廣寧。總算熊廷弼領了五千兵殿後,保護難民和敗兵數十萬退入山海關。朝廷不分青紅皂白,將王化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張鶴鳴免職。

到這時為止,明清交鋒,已打了三場大仗。每一仗明軍都是大敗。

明兵的戰鬥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每一個大戰役,總兵官都陣亡,副將、參將也大都陣亡。明兵人數都超過清兵數倍,武器更先進得多,有火器。三個大戰役的失敗,主因都是在於軍隊沒有準備、缺乏訓練,以及主帥戰略不當,指揮錯誤。軍務廢弛,士氣低落,當然也是由於統帥失責。

以中國之大,為甚麼經常缺乏有才能的統帥?根本癥結是在明朝一個絕對荒謬的制度:由文官指揮戰役。

這個制度的根源,在於皇帝不信任武官。明朝皇帝不信任武將,怕他們手裏有了武力,就會搶奪皇帝的寶座,先是派文官去軍中監視,後來索性叫文官做總指揮,到後來連文官也不信任了,於是再加派太監作監軍。太監既是皇帝的心腹親信,另有一樣好處,太監沒有兒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小。做了皇帝而不能傳於子孫,做皇帝的興趣就大打折扣了。

明朝御史的權力很大,有權監察各行政部門。大學士代皇帝擬的聖旨、六部尚書所下的決定,御史都可放言批評,而且批評經常發生效力。皇帝派去監察武將的「總督」、「巡撫」,本來都是屬於「都察院」的監察官。因為監察官權大,後來就變成了總司令、總指揮。

但要做到御史,通常非中進士不可。要中進士,必須讀熟四書五經,書法漂亮,會做起承轉合的八股文。明朝讀書人如何廢寢忘食的學八股文、考進士,讀一下《儒林外史》就很清楚了。明朝派去帶兵、指揮大軍,和清軍猛將銳卒對抗的,卻都是這批熟讀詩云子曰、八股文做得很好的進士。

明末抗清有三個名將,功勳卓著:熊廷弼是萬曆二十五年的解元(唐伯虎一類身份),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孫承宗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第二名(榜眼)。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進士。他們三個是文官,幸虧碰巧有用兵的才能。本來明末皇帝的運氣不壞,做八股文考中進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現了三個軍事專家。然而文官會帶兵,那就是危險人物。明朝皇帝罷斥了其中一個,殺死了另外兩個。

別的奉命統兵抗清的八股文專家們可就沒有軍事才能了。楊鎬,萬曆八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袁應泰,萬曆二十三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王化貞,萬曆四十一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



袁崇煥是在這樣的政治、經濟、軍事背景之下,去應付遼東艱巨的局面。當然,更艱巨的,是應付北京朝廷中的局面。

背後是昏憒胡塗的皇帝、屈殺忠良的權奸、嫉功妒能的言官;手下是一批饑餓羸弱的兵卒和馬匹,將官不全,兵器殘缺,領不到糧,領不到餉,所面對的敵人,卻是自成吉思汗以來,四百多年中全世界從未出現過的軍事天才努爾哈赤。這個用兵如神的統帥,傳下了嚴密的軍事制度和紀律,使得他手下那批戰士,此後兩百年間在全世界所向無敵。鐵騎奔馳於北陲大漠、南疆高原、擴土萬里,的的確確是威行絕域,震懾四鄰。

努爾哈赤以祖宗遺下的十三副甲冑起家,帶領了數百名族人東征西討,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疆域最大的大帝國(元朝的蒙古帝國橫跨歐亞,不能說中華帝國的領土竟有這麼大。蒙古大帝國的中國部分,遠比清朝的疆域為小)。清朝的疆域比漢朝、唐朝全盛時代都大得多,宋明兩朝更不能與之相比。今日中國領土中的西藏、新疆、黑龍江、臺灣、青海、內蒙古等大片土地,都是滿洲人得來的。當時外蒙古、朝鮮、越南、琉球、今日蘇聯東部的大片土地都是中國的領土或屬地。清朝全盛時期的領土,比現在的中國大得多了。

滿洲戰士後來打敗了俄羅斯帝國的騎兵,打敗了尼泊爾的居喀兵,打敗了蒙古兵,打敗了朝鮮兵,打敗了越南兵,間接打敗荷蘭兵(鄭成功先打敗荷蘭兵,攻佔台灣,滿洲兵再打敗鄭成功的孫子),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兩百年中,無敵於天下。

至於當時和明帝國交戰,已接連三次殺得明軍全軍覆沒,每一個戰役都是以少勝多。努爾哈赤興兵以來,迄此時為止,百戰百勝,從未吃過一個敗仗。

努爾哈赤幼時在明朝大將李成樑家中為奴,識得漢語漢文,喜讀《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他的智略一部分是天生,一部分當是從這兩部小說中得來的。

努爾哈赤自己固然智勇雙全,他還有一大批精明驍勇的子侄,剽悍兇猛的將領,部勒嚴整的戰士。

當時有一句諺語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因為女真人熟習弓馬,強悍善戰,漢人向來不是他們的敵手。這時女真精兵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已有六萬之眾了。

袁崇煥所面對的是這樣了不起的大敵,而他卻是個書生。他會做詩,字寫得很好,文章有氣勢,既然中了進士,八股文當然也做得不錯,詩云子曰背得很熟。相信他不會射箭,寧遠第二次大戰時,他自稱只是在城頭大聲吶喊

努爾哈赤與袁崇煥正面交鋒之時,滿清的兵勢正處於巔峰狀態,而明朝的政治與軍事也正處於腐敗絕頂的狀態。以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在這樣不利的局面之下,而去和一個縱橫無敵的大英雄對抗,居然把努爾哈赤打死了,打三場大戰,勝了三場,袁崇煥的英雄氣概,在整個人類歷史中都是十分罕有的。

努爾哈赤有十六個兒子,個個是有名的勇將。兩個侄兒阿敏與濟爾哈朗也十分厲害。

康有為《袁督師遺集序》盛稱其文字雄奇:「夫袁督師之雄才大略,忠烈武棱,古今寡比。其遺文雖寥落,而奮揚蹈厲,鶴立虹布,猶想見魯陽揮戈、崆峒倚劍之神采焉。」

《明史》說熊廷弼左右手都會射箭,但沒有提到袁崇煥會武。

《袁崇煥評傳》二

《袁崇煥評傳》四

分類
讀書

《袁崇煥評傳》二

就在這時候,滿清開始崛起。萬曆四十五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發兵攻明,次年攻佔遼東重鎮撫順。明兵大敗,總兵官張承蔭戰死,萬餘兵將全軍覆沒,舉朝震駭。

四十七年,遼東經略楊鎬率明軍十八萬,葉赫(滿清的世仇)兵二萬,朝鮮(中國的屬國)兵二萬,兵分四路,大舉攻清。清兵八旗兵約六萬人,集中兵力,專攻西路一路。西路軍的總兵官杜松是明軍的勇將,平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脫去衣衫,將滿身的纍纍刀槍瘢痕向人誇示。出兵之時,他脫去上身衣衫,在城中遊街,百姓鼓掌喝彩。

西路這一仗,稱為「薩爾滸之役」,明軍有火器鋼炮,軍火銳利得多。但杜松有勇無謀,他是統兵六萬的兵團司令,卻打了赤膊,露出全身傷疤,一馬當先的衝鋒。大概他是《三國演義》的讀者,很羨慕「虎癡」許褚的勇猛。在「許褚裸衣鬥馬超」這回書中,描寫許褚「卸了盔甲,渾身筋突,赤體提刀,翻身上馬,來與馬超決戰。」果然威風得緊。但不知他記不記得許褚這場狠鬥,結果是「操兵大亂,許褚背中兩箭」?有趣的是,小說的評注者評道:「誰叫汝赤膊?」

明清兩軍列陣交鋒之時,突然天昏地暗,數尺之外就甚麼也瞧不見了。杜松又犯了一個大錯誤,下令眾軍點起火把。這一來,明軍在光而清軍在暗,明軍照亮了自身,成為清兵的箭靶子。努爾哈赤統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兒子代善和皇太極各統一旗在右翼側攻。結果杜松的遭遇比許褚慘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當真是「誰叫汝赤膊?」總兵官陣亡,明軍大亂,六萬兵全軍覆沒。

努爾哈赤採取了「集中主力,各個擊破」的正確戰略,一個戰役、一個戰役的分開來打。明軍北路總兵官馬林、東路總兵官劉紝都大敗陣亡,朝鮮都元帥率眾降清。

劉紝是當時明朝第一大驍將,打過緬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鮮對抗日本入侵,大小數百戰,威名震海內。他所用的鑌鐵刀重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為「劉大刀」。他的大刀比關羽的八十一斤青龍偃月刀還重了三十九斤。據說他能單手舉起一張擺滿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廳中繞行三圈。連杜松、劉紝這樣的驍將都被清兵打死,明軍將士心理上受到的打擊自然沉重之極,提到滿清「辮子兵」時不免談虎色變。

這場大戰是明清兩朝興亡的大關鍵,而勝敗的關鍵在於:第一、明方的主帥楊鎬是文官,完全不懂軍事。第二、明朝政事腐敗已達極點,連帶的軍政也廢弛不堪,軍隊久無訓練,完全沒有必要的軍事準備

楊鎬全軍覆沒,朝廷派熊廷弼去守遼東。

萬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剛出山海關,鐵嶺已經失陷,瀋陽及附近諸城堡的軍民紛紛逃竄。熊廷弼兼程進入遼陽。經過神宗數十年來的百事不理,軍隊紀律蕩然,士無鬥志,騎兵故意將馬匹弄死,以避免出戰,只要聽到敵軍來攻,滿營兵卒就一哄而散。熊廷弼面臨的局面實在困難已極。軍餉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還是拚命拖欠,不肯發餉

神宗見邊關上追餉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終不肯掏自己腰包,結果想出了一個對策:再加田賦百份之二。連同以前兩次,已共加百份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徵的田賦,未必就拿來發軍餉,皇帝的基本興趣是將銀子藏之於內庫。

邊界上的警報不斷傳來,群臣日日請求皇帝臨朝,會商戰守方略。皇帝總是派太監出來傳諭:「皇上有病。」吏部尚書趙煥實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說:「將來敵人鐵騎來到北京城外,陛下也能在深宮中推說有病,就此令敵人退兵嗎?」神宗看了這道諷刺辛辣、實已近乎謾罵的奏章,只是心中懷恨,卻說甚麼也不肯召開一次國防會議。

神宗搜括的銀錠堆積在內庫,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就是不肯拿出來用。但他終於死了,千千萬萬的銀兩,一兩也帶不去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經得很!

崇禎時任大學士的徐光啟在《庖言》中說:滿洲人舊都北門,居住的大都是鐵匠,延袤數里。在當時那便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兵工廠組合了。因此滿洲兵的盔甲精良,頭盔、面具、護臂、護手,都是精鐵所製,馬匹的要害處也有精鐵護具。但明兵盔甲卻十分簡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餘部分全無保護。滿洲兵衝到近處,專射明兵的臉及脅,中箭必死。又據當時明人程令名說,努爾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門外則鐵匠居之,專治鎧甲;南門外則弓人、箭人居之,專造弧矢。」

熊廷弼於八月二十九日上書朝廷,陳述遼東明軍情況:「殘兵——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隨營糜餉,裝死扮活,不肯出戰——點冊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領餉有名,及聞警告而又去其半——將領皆屢次征戰存剩、及新敗久廢之人,一聞警報,無不心驚膽喪者——見在馬一萬餘匹,多半瘦損,率由軍士故意斷絕草料,設法致死,備充步兵,以免出戰,甚有無故用刀刺死者。——堅甲利刃,長槍火器,喪失俱盡。今軍士所持弓皆斷背斷弦,所持箭皆無羽無鏃,刀皆缺鈍,槍皆頑禿。甚有全無一物而借他人以應點者。又皆空頭赤體,無一盔甲遮蔽。——聞風而逃,望陣而逃,懼戰而逃。頃聞北關信息,各營逃者日以千百計。如逃止一二營或數十百人,臣猶可以重法繩之。今五六萬人,人人要逃。雖有孫吳軍令,亦難禁止。」

萬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為「一」字)月赴戶部,領餉二十萬兩,十二月領餉十萬兩,四十八年正月領餉十五萬兩,俱無發給——豈軍到今日尚不餓,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邊事到今日尚下急耶?軍兵無糧,如何不賣襖褲雜物?如何不奪民間糧窖?如何不奪馬料養自己性命,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他說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是客氣的說法,漠然不動一念的,當然是皇帝自己。

「他日薊門蹂躪,鐵騎臨郊,陛下能高拱深宮,稱疾卻之乎?」

戶科給事中官應震言:「內庫十萬兩內五萬九千兩,或黑如漆,或脆如土,蓋為不用朽蠹之象。」

中共考古工作者發掘帝皇墳墓,偏偏揀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為博物館,稱為「地下宮殿」。

《袁崇煥評傳》一

《袁崇煥評傳》三

分類
讀書

《袁崇煥評傳》一

這個不幸的時代,是數十年腐敗達於極點的政治措施所累積而成的。

我書架上有一部英國歷史家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是三卷註釋本。書脊上繪著羅馬式建築的兩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頭上有些殘缺破損,第二卷的柱子殘損更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這象徵一個帝國的衰敗和滅亡,如何一步步的發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這樣。

明朝的覆滅,開始於神宗

神宗年號萬曆,是明朝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只因為他做皇帝的時候實在太久,所以對國家人民所造成的禍害也特別大。他死時五十八歲,本來並不算老,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歲,成祖六十五歲,世宗六十歲。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後來更抽上了鴉片。鴉片沒有縮短他的壽命,卻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夷所思的懶惰,一定是出於鴉片的影響。

然而萬曆初年,卻是中國歷史上最光彩輝煌的時期之一。近代中西學者研究瓷器及其他手工藝品,有這樣一個共通的意見:在中國國力最興盛的時期,所製作的瓷器最精采。萬曆年間的瓷器和琺琅器燦爛華美,精巧雅致,洵為罕見的傑作。因為萬曆最初十年,張居正當國,他是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精明能幹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時只有十歲,一切聽母親的話。兩宮太后很信任張居正,政治上權力極大的司禮太監馮保又給張居正籠絡得很好,這些有利的條件加在一起,張居正便能放手辦事。明朝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張居正是大學士,名義是首輔,等於是宰相。

從萬曆元年到十年,張居正的政績燦然可觀。他重用名將李成樑、戚繼光、王崇古,使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異族每次入侵都大敗而歸,只得安分守己而和明朝進行和平貿易。南方少數民族的武裝暴動,也都一一給他派人平定。國家富強,儲備的糧食可用十年,庫存的盈餘超過了全國一年的歲出。交通郵傳辦得井井有條。清丈全國田畝面積,使得稅收公平,不致像以前那樣由窮人負擔過分的錢糧而官僚豪強卻不交稅。他全力支持工部尚書潘季馴,將氾濫成災的黃河與淮河治好,將水退後的荒地分給災民開墾,免稅三年。官僚的升降制度執行得很嚴格,嚴厲懲辦貪污。

在那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先進、最富強的大國。歐洲的文人學士在提到中國的時候,無不欣慕嚮往。他們佩服中國的文治教化、中國的考試與文官制度,佩服中國的道路四通八達,佩服中國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歐洲貧民好得多。萬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後,英國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過三十八年,英國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號」到達美洲;再過六十一年,五歲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國的王座。那時莎士比亞只有十六歲,還在英國的樹林裏偷人家的鹿。直到八十三年之後,倫敦還由於太污穢、太不衛生,爆發了恐怖的大瘟疫。在萬曆初年,北京、南京、揚州、杭州這些就像萬曆彩瓷那樣華美的大城市,在外國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樣。

中國的經濟也在迅速發展,手工業和技術非常先進。在十五世紀時,中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產棉區之一。由於在正德年間開始採用了越南的優良稻種,農田加闢,米產大增,尤其是廣東一帶。因為推廣種植水稻,水田中大量養魚,瘧蚊大減,嶺南向來稱為瘴癘的瘧疾已不像過去那樣可怕,所以兩廣的經濟文化也開始迅速發展。

可是君主集權的絕對專制制度,再加上連續四個昏庸腐敗的皇帝,將這富於文化教養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



張居正於萬曆十年逝世,二十歲的青年皇帝自己來執政了。皇帝追奪張居正的官爵,將他家產充公,家屬充軍,將他長子逼得自殺。

神宗是相當聰明的。中國歷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聰明,隋煬帝、宋徽宗、李後主,都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聰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議的懶惰,不可思議的貪婪。皇帝懶惰本來並不是太嚴重的毛病,他只須任用一兩個能幹的大臣,甚麼事情都交給他們去辦就是了,多半政治只有更加上軌道些,中國歷史上不乏「主昏於上,政清於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懶惰之外還加上要抓權,幾十年中自己不辦事,也絕對不讓大臣辦事。這在世界歷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絕後。

做了皇帝,要甚麼有甚麼,但神宗所要的,偏偏只是對他最無用處的金錢。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們有的陰狠毒辣,有的胡鬧荒唐,但沒有一個是這樣難以形容的貪婪。因此近代有一位歷史學者推想,他這性格是出於母系的遺傳。他母親是一個小農的女兒

皇帝貪錢,最方便有效的法子當然是加稅。神宗所加的稅不收入國庫,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庫房,稱為「內庫」。他加緊徵收商稅,那是本來有的,除了書籍與農具免稅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稅百份之三。他另外又發明了一種「礦稅」。

大批沒有受過教育、因殘廢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監,作為皇帝的私人徵稅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礦稅。只要「礦稅使」認為甚麼地方可以開礦,就要地產的所有人交礦稅。這些太監無惡不作,隨帶太批流氓惡棍,到處敲詐勒索,亂指人家的祖宗墳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說地下有礦藏,要交礦稅。結果天下騷動,激起了數不盡的民變。這些御用徵稅的太監權力既大,自然就強橫不法,往往擅殺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個太監高淮奉旨去遼東征礦稅、商稅,搜括了士民的財物數十萬兩,逮捕了不肯繳稅的秀才數十人,打死指揮,誣陷總兵官犯法。神宗很懶,甚麼奏章都不理會,但只要是和礦稅有關的,御用稅監呈報上來,他立刻批准。

搜括的規模之大實是駭人聽聞。在萬曆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四百萬兩左右,皇宮的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萬兩,已幾占歲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單在萬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搜括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這還是繳入皇帝內庫的數目,太監和隨從吞沒的錢財,又比這數字大得多。據當時吏部尚書李戴的估計,繳入內庫的只十分之一、太監剋扣的是十分之二、隨從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機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貪婪並駕齊驅的是他的懶。

在他二十八歲那年,大學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說:一年之間,臣只見到天顏兩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議,也和別的官員的奏章一樣,皇上完全不理。

這種情形越來越惡化,到萬曆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只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御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寫得十分激昂,說現在已經中外離心,京城裏怨聲載道,大禍已在眼前,皇上還自以為不見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來的聖帝明王都沒有這樣妙法吧。神宗抽飽了鴉片,已經火氣全無。這樣的奏章,如果落在開國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裏,葉向高非殺頭不可。但神宗只要有錢可括,給大臣譏諷幾句、甚至罵上一頓,都無所謂。

萬曆年間的眾大臣說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人上奏,說皇上這樣搞法,勢必民窮財盡,天下大亂;有人說陛下是放了籠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有人說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滿屋子都是金銀珠寶,又有誰來給你看守〔11〕?有的指責說,皇上欺騙百姓,不免類似桀紂昏君〔12〕;有的直指他任用肆無忌憚之人,去幹沒有天理王法之事〔13〕;有的責備他說話毫無信用〔14〕。臣子居然膽敢這樣公然上奏痛罵皇帝,不是一兩個不怕死的忠臣罵,而是大家都罵,那也是空前絕後、令人難以想像的事。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神宗對這些批評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記載,往往說「疏入,上怒,留中不報」。留中,就是不批覆。或許他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因為罰人也總得下一道聖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風絲毫不改。同時為了對滿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賦。皇帝搜括所得都存於私人庫房(內庫),政府的公家庫房(外庫)卻總是不夠,結果是內庫太實,外庫太虛〔15〕

在這樣窮兇極惡的壓搾下,百姓的生活當然是痛苦達於極點。

神宗除了專心搜括之外,對其他政務始終是絕對的置之度外。萬曆四十三年十一月,御史翟鳳羽中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註:每一節文末的註釋只是表示:文中的事實全部都有根據,並不是小說。對歷史研究沒有興趣的讀者們大可略過註釋不讀。


Edward Gibbon: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The Heritage Press, New York。

這是後世論者的共同意見。《明史‧神宗本紀》:「故論考謂:明之亡實亡於神宗。」趙翼《廿二史記﹒記萬曆中礦稅之害》:「論者謂明之亡,不亡於崇禎而亡於萬曆云。」清高宗題明長陵神功聖德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志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復塞,魚爛不可復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十六世紀後期來到中國遊歷的歐洲人,如G‧Pereira,G‧daGruz,M‧deRade等人著書盛讚中國。他們拿中國的道路、城市、土地、衛生、貧民生活等和歐洲比較,認為中國好得多。見A‧P‧Newton,ed‧,Travel and Travellers of the Middle Ages;C‧R‧Boxer,South China in the 16th Century等書。直到一七九八年,馬爾塞斯在《人口論第一篇》中還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國家。萬曆年間來到中國的天主教教士利馬竇等人更盛讚中國的文治制度,認為舉世出無其右。參閱L‧J‧Gallagher,S‧J‧tr‧,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Wolfram Eberhard:A History of China,p‧249。

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從明太祖到神宗這一個血脈裏,充滿偏執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這高傲的血液裏,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親是山西一個小農底女兒。小農有那一股貪利務得的氣息,在一升麥種下土以後,他長日巴巴地在那裏計算要長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麥。成日的精神,集中在這一點上面。——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於天性,也許只可這樣地解釋。」(三一七頁)但說小農嗜利,似乎不大妥當。小農種麥而盼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資料,不能說是嗜利。

礦稅的稅率是胡亂指定的,在L‧Carrington Goodrich,A Short History of the Chinese People中,說萬曆時的礦稅是礦產價值的百份之四十,即使礦場已經停閉,礦主每年仍須按舊稅率繳稅。p‧199。

據張居正奏疏《看詳戶部進呈揭帖疏》:萬曆五年,歲入四百三十五萬九千四百餘兩,歲出三百四十九萬四千二百餘兩。

葉向高奏:「中外離心,輦轂肘腋間怨聲憤盈,禍機不測,而陛下務與臣下隔絕。帷幄不得關其忠,六曹不得舉其職。舉天下無一可信之人,而自以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聖帝明王,無此法也。」

二十七年,吏部侍郎馮琦奏:「自礦稅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災,流離載道,畿輔近地,盜賊公行,此非細故也。中使銜命,所隨奸徒千百——遂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內,搜括公私銀已二百萬。奸內生奸,例外創例,不至民困財殫,激成大亂不止。伏望急圖修弭,無令赤子結怨,青史貽譏。」

工科給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饜群黎,逸圈內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憤無處得伸,鬱結無時可解。」

〔11〕鳳陽巡撫李三才奏:「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奈何崇聚財賄,而使小民無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礦稅,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關,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陛下即黃金盈箱,明珠填屋,誰為守之?」

〔12〕給事中田大益奏:「內臣務為劫奪以應上求,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丘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殫竭,向所謂軍國正用,反致缺損。——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齒,而冀以計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奮自賢,沉迷不返,以豪黨奸弁為腹心,以金錢珠玉為命脈——即令逢干剖心,皋夔進諫,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陛下驅率狼虎,飛而食人——夫天下至貴而金玉珠寶至賤也。積金玉珠寶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寶哉?」

〔13〕吏部尚書李戴奏:「今三輔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盡,剝及樹皮;夜竊成群,兼以晝劫;道殣相望,村空無煙。——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此時賦稅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挾之曰『彼有礦』,則家立破矣;『彼漏稅』,則橐立傾矣。以無可查稽之數,用無所顧畏之人,行無天理王法之事。」

〔14〕戶部尚書趙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時。三載前嘗曰:『朕心仁愛,自有停止之時。』今年復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戲言,王命委草莽。」

〔15〕萬曆四十四年,給事中熊明遇疏:「內庫太實,外庫太虛。」(以上い至〔15〕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見《明史》或《明通鑒》。)

《袁崇煥評傳》前言

《袁崇煥評傳》二

分類
讀書

《袁崇煥評傳》前言

作者:金庸

在距離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地區之中,過去三百多年內出了兩位與中國歷史有重大關係的人物。最重要的當然是孫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在廣東東莞縣的袁崇煥。

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與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臘劇作家攸里比第斯、沙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劇。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他沖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煥」,是火光,是明亮顯赫、光彩輝煌;「素」是直率的質樸,是自然的本性。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灑自如的作風,的確是人如其名。這樣的性格,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衝突。古希臘英雄拚命掙扎奮鬥,終於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垮了下來。打擊袁崇煥的不是命運,而是時勢。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時勢也就是命運。像希臘史詩與悲劇中那些英雄們一樣,他轟轟烈烈的戰鬥了,但每一場戰鬥,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希臘史詩《伊里亞特》記述赫克托和亞契力斯繞城大戰這一段中,描寫眾天神拿了天平來秤這兩個英雄的命運,小時候我讀到赫克托這一端沉了下去,天神們決定他必須戰敗而死,感到非常難過,「那不公平!那不公平!」過了許多歲月,當我讀到滿清的皇太極怎樣設反間計、崇禎和他的大臣們怎樣商量要不要殺死袁崇煥,同樣有劇烈的淒愴之感。

歷史家評論袁崇煥,著眼點在於他的功業、他對當時及後世的影響、他在明清兩個朝代覆亡與興起之際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寫一段小說,又寫一段報上的社評,因此對歷史、政治與小說是同樣的感到興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煥的一生之時,他強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業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體說來,清朝比明朝好得多。從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個君主,他們的總平均分數和明朝十六個皇帝相比,我以為在數學上簡直不能比,因為前者的是相當高的正數,後者是相當高的負數。對於滿洲人入主中國一事,近代的評價與前人也頗有改變。所以袁崇煥的功業,不免隨著時代的進展而漸漸失卻光采。但他英雄氣概的風華卻永遠不會泯滅。正如當年七國紛爭的是非成敗,在今天已沒有多大意義了,但荊軻、屈原、藺相如、廉頗、信陵君等等這些人物的生命,卻超越了歷史與政治。

《碧血劍》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一個平凡人物。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氣,受了挫折後逃避海外,就像我們大多數在海外的人一樣。

袁崇煥卻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氣,籠蓋當世,即使他的缺點,也是英雄式的驚世駭俗。他比小說中虛構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氣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當清和昇平的時日,懸在壁上,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在天昏地暗的亂世,則屠龍殺虎之後,終於寸寸斷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個君主在臨死之時,都深深感到了失敗的屈辱:崇禎、清太祖努爾哈赤、清太宗皇太極(如果他不是被人謀殺的,那麼是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領林丹汗、朝鮮國王李佑;始終是死路一條的將軍和大臣(奮勇抗敵的將軍與降敵做漢奸的將軍,忠鯁正直的大臣與奸佞無恥的大臣,命運都沒甚麼分別,但在一個比較溫和的時代,奸臣卻常常能得善終,例如秦檜);憤怒不平的知識份子,領不到糧餉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饑餓流離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與勇氣的英雄人物:楊漣、熊廷弼、孫承宗、李自成、袁崇煥。

在那個時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無法想像的苦難。在山東的大饑荒中,丈夫吃了妻子的屍體,母親吃了兒子的屍體。那是小人物的悲劇,他們心中的悲痛,一點也不會比英雄們輕。不過小人物只是默默的忍受,英雄們卻勇敢地奮戰了一場,在歷史上留下了痕跡。英雄的尊嚴與偉烈,經過了無數時日之後,仍在後人心中激起波瀾。

《袁崇煥評傳》一

分類
說說

220120

今天早上出發的比平時晚,爲了不遲到,選擇了比平時貴五毛錢的一趟公交。在我上下車的區間裏,這兩趟公交路線是完全一樣,但價格卻不一樣,可能是由於這個原因,這趟公交的人一直都比另一趟少。我上車的時候車裏只有一位乘客,坐在車廂中部,我則習慣性的走到靠後面的座位,因爲 Emanon 跟我說,中間比較安全方便的座位最好讓與有需要的人。中途上來一對老年夫婦,兩人都帶着那種藍色一次性外科口罩。老先生帶着帽子,手裏拿着手機。老婦人身上挎着一個包,手裏提着一個購物用的便攜拉桿車。司機要求他們出示綠碼,老先生出示了他掛在胸前的一張卡片的反面,我沒看清那卡片是什麼。司機說這個不行,得是綠碼,老先生說他們手機沒有網絡,要在家裏連了 WiFi 才有網。司機就建議他們下車,弄好了綠碼再坐下一班車。但是他們已經走到公交車中間,並且還在徒勞的嘗試。老夫婦邊擺弄手機,邊抱怨說他們不會弄,大概過了一分鐘,司機失去了耐心,說你們趕緊下車,沒有綠碼我肯定不能讓你們坐車,車上還有乘客等着,你看看後面都要堵車了……老夫婦也很着急,但是他們不想下車,老太太說我們家裏東西吃完了,要去買菜。司機說現在哪裏都要綠碼,沒有綠碼你也進不去菜市場,先回家讓家裏年輕人給你弄好綠碼再出來買吧。他們沒有解釋爲什麼沒有家裏的年輕人給他們弄綠碼,也還是不想下車。司機從駕駛室走出來,說你們再不下車我要報警了!並且拿起手機作勢要打電話。老太太也提高了嗓音,說只是想去買才,要不少坐幾站,到天虹買菜就行(到天虹商場還有兩三個公交站)。司機說你沒有綠碼,天虹也不會讓你進。但是司機的始終不能說服他們,於是向坐在車中間的那位乘客說,你幫他們看下,到底綠碼能不能弄出來。其實這個時候我已經打了我的 WiFi 熱點,如果那個人搞不定,我就過去幫忙。但是那個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他打開他的手機熱點,順利的調出了老太太手機上的綠碼。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老太太安穩的坐了下來,說理解司機爲了防疫,遵守工作規定……但是老先生的綠碼他操作了一會兒卻沒打開,於是我也湊過去。司機說跟年輕人說你試試「粵省事」行不行,年輕人就在微信搜索到粵省事小程序,授權,給老先生輸入微信支付密碼,但是點擊獲取手機短信驗證碼後卻遲遲收不到驗證短信。年輕人問老先生你微信綁的手機號是這個手機裏的號碼嗎?老先生似乎沒聽懂他說的是什麼,就迅速報了一遍自己的手機號,我看到短信驗證碼發送的就是他報的手機號,只是手機上顯示信號強度的地方沒有信號。我跟司機說他們是夫妻,她都是綠碼……我還沒說完司機馬上說一人一碼是規定。老先生的碼是肯定弄不出來了,司機說老太太可以坐車,讓老先生下車。然後又是一番爭吵,先是老夫妻試圖跟司機求情,但是司機堅持老太太可以坐,老先生必須下車。後來是他們夫妻間用家鄉話的爭吵,好像是老太太決定自己去,老先生說他們都下車。我在旁邊看到老太太眼圈紅紅的,裏面都是眼淚。我以前在圓筒 Art De vivre 看電影,每每看到影片裏老人流淚,我的眼淚也會控制不住的流。現在即使親眼看到老人流淚,我都可以控制住不讓它流出來,只是喉嚨還是頂的說不出話。最後他們在萬般無奈中下了車,公交車繼續行駛,我還是遲到了。

分類
软件

Mozilla 的開源文字轉語音庫

Mozilla 的這款開源的文字轉語音 TTS(Text-to-Speech)引擎,是一個用於生成高級文本到語音的庫。它建立在最新的研究基礎上,旨在實現訓練的簡易性、速度和質量之間的最佳權衡。它帶有預訓練的模型和測量數據集質量的工具,已經在 20 多種語言的產品和研究項目中使用。

一些體驗:

  • 雖然我在 Python 3.9 下運行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爲了少出問題,最好是用 3.6。
  • 安裝完所有依賴,虛擬環境的文件夾達到 3.1 GB,自帶的英文模型 107 MB,下載的中文模型 654 MB。
  • 我電腦沒有 GPU,生成一句話大概耗時 6 秒左右。
  • 項目自帶了一個 TTS 服務器,直接運行 tts-server 就可以在網頁上體驗 TTS。
  • TTS 有時候(尤其是中文)會抽風。(後來發現是文本沒有加句號導致的)

兩個示例:

The human voice is the most perfect instrument of all.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如果想要把語音轉換成文字可以使用Mozilla的開源語音轉文字庫DeepSpeech

本文更新於 2022/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