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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漢代選舉制度與經濟制度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作者:錢穆


二、漢代選舉制度

上面講了漢代中央和地方的許多官,但這許多官從哪裏來的呢?什麼人才可以做宰相御史大夫乃至這個部門的長官呢?這是講中國政治制度上一個最主要的大題目。

在古代封建世襲,天子之子為天子,公之子為公,卿之子為卿,大夫之子為大府,做官人有一定的血統,自然不會發生有此問題。但到秦漢時期便不同了。封建世襲制度已推翻,誰該從政,誰不該從政呢?除卻貴族世襲外,首先令人想到軍人政治,誰握有兵權,誰就掌握政權,支配仕途,但漢代又並不然。其次令人想到富人政治,誰有財富,誰便易於入仕,易於握權,但漢代也不然。我們講漢代關於此一方面的制度,要到漢武帝以後,才漸趨於定型。那時已有了太學,好如現在的國立大學。當時國立大學,只有一個,這裏面的學生,考試畢業分兩等,當時稱科。甲科出身的為郎;乙科出身的為吏。郎官是屬於光祿勳下面的皇宮裏的侍衛,依舊例,凡做二千石官的,︵漢朝這樣的官很多,中央雖只有三公九卿十多個,地方上的太守就有一百多個。︶ 他們的子侄後輩,都得照例請求,送進皇宮當侍衛。待他在皇帝面前服務幾年,遇政府需要人,就在這裏面挑選分發。這一制度,雖非貴族世襲,但貴族集團,同時便是官僚集團,仕途仍為貴族團體所壟斷。這在西方,直到近代還見此制。中國則自漢武帝以後便變了。

當時定制,太學畢業考試甲等的就得為郎,如是則郎官裏面,便羼進了許多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卻不就是貴族子弟。至考乙等的,回到其本鄉地方政府充當吏職。吏是地方長官的掾屬。漢代官吏任用,有一限制,地方長官定要由中央派,太守如是,縣令也如是。但郡縣掾屬,必得本地人充當。譬如臺北市的人,不能當臺北市的市長;但臺北市政府從市長以下的一切官,在漢代稱為掾屬的,那就絕對要用臺北市的本地人。不過辟用掾屬的權,則在長官手裏,這叫做辟屬。三公、九卿、郡太守、縣令,這些是由皇帝由中央政府任命的。宰相下面的十三曹,就由宰相自己辟用。此外各衛門首長以下,全是吏,全由各衙門首長自己任用。現在這個太學生考了乙等,譬如他是會稽郡人,他便回到會稽,指定由郡縣政府試用,這所謂補吏。補郎與補吏,是太學生畢業後應有的待遇。

再說到漢代的選舉制度,歷史上稱之謂鄉舉里選。當時各地方時時可以選舉人才到中央。他們的選舉,大體可分為兩種,也可說是三種:

一種是無定期的,譬如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即位,往往就下一道詔書,希望全國各地選舉人才到朝廷;或是碰著大荒年,大水災,或是大瘟疫,這表示政府行政失職,遭受天譴,也常下詔希望地方推舉賢人,來向政府說話,或替國家做事。這些選舉是無定期的。這樣選舉來的人,多半稱為賢良。賢良選到了政府以後,照例由政府提出幾個政治上重大的問題,向他們請教。這叫做策問。策即是一種竹片。問題寫在竹簡上,故稱策問。一道道的策問,請教賢良們大家發表意見,這叫對策。政府看了他們的意見,再分別挑選任用,這是一個方式。這一種選舉,既不定期,也無一定的選舉機關。地方民意也可舉,三公九卿,政府大僚,也可舉。所舉則稱為賢良,賢良是指有特出才能的人。

第二種是特殊的選舉,譬如政府今年要派人出使匈奴,出使西域,需要通外國語,能吃苦,能應變,所謂出使絕域的人,政府常常下詔徵求,只要自問自己有此才幹,可以自己報選。又如軍隊裏要用軍事人才,或如黃河決口,需要曉習治水的人,大家知道有這種人才,大家可以舉,自己覺得有把握,自己也可直接來應選。這是一種特殊的選舉。

後來又有一種有定期的選舉,那就是選舉孝廉。漢代一向有詔令地方察舉孝子廉吏的。但地方政府有時並不注意這件事,應選人也不踴躍。漢武帝時,曾下了一次詔書,大意說:你們偌大一個郡,若說竟沒有一個孝子一個廉吏可以察舉到朝廷,那是太說不過去的事。而且地方長官的職責,不僅在管理行政,還該替國家物色人才;若一年之內,連一個孝子一個廉吏都選不出,可見是沒有盡到長官的責任。於是漢武帝就下令叫大家公議,不舉孝子廉吏的地方長官應如何處罰。這一來,就無形中形成了一種有定期的選舉。無論如何,每郡每年都要舉出一個兩個孝子廉吏來塞責。漢代一百多個郡,至少每年要有兩百多孝廉舉上朝廷。這些人到了朝廷,並不能像賢良般有較好較快的出身,他們大抵還是安插在皇宮裏做一個郎官。如是則一個太學生,當他分發到地方政府充當吏屬之後,他仍還有希望被察舉到皇宮裏做一個郎。待他在郎署服務幾年,再分發出去。

自從武帝以後,漢代逐漸形成了一種一年一舉的郡國孝廉,至少每年各郡要新進兩百多個孝廉入郎署,十幾年就要有兩千個。從前皇宮裏的郎官侍衛本也只有二千左右。自此制度形成,二三十年後,皇宮裏的郎官,就全都變成郡國孝廉,而那些郡國孝廉,又多半是由太學畢業生補吏出身的。如是則皇帝的侍衛集團,無形中也變質了。全變成大學畢業的青年知識分子了。於是從武帝以後,漢代的做官人漸漸變成都是讀書出身了。後來郎署充斥,要待分發任用的人才盡多,於是就把無定期選舉,特殊選舉都無形擱下,仕途只有孝廉察舉的一條路,這是到東漢時代的事了。

這一制度,又由分區察舉,演進到按照戶口數比例分配,制為定額。那時是郡國滿二十萬戶的得察舉一孝廉,由是孝廉只成為一個參政資格的名稱,把原來孝子廉吏的原義都失去了。最後又由郡國察舉之後,中央再加上一番考試。這一制度,於是會合有教育、行政實習、選舉與考試之四項手續而始達於完成。

我們從此看出:這一制度在當時政治上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青年跑進太學求學,畢業後,派到地方服務。待服務地方行政有了成績,再經長官察選到中央,又須經過中央一番規定的考試,然後才始正式入仕。那是當時入仕從政的唯一正途。政府一切官吏,幾乎全由此項途徑出身。這樣的政府,我們再也不能叫它做貴族政府。郎官之中雖然也盡有貴族子弟,但究竟是少數。我們也不能稱之謂軍人政府,因郎官並不是由軍人出身的。我們也不能稱之為資本主義的政府,因這些郎官,都不是商人資本家的子弟。這樣的政府,我們只能叫它做讀書人的政府,或稱士人政府。漢代從昭宣以下的歷任宰相,幾乎全是讀書人,他們的出身,也都是經由地方選舉而來。並不是由其血統上和皇帝以及前任大官有什麼關係,或者是大軍人大富人,才爬上政治舞臺。完全是因其是一讀書知識分子而獲入仕途。這一情形,直從漢代起。我們可說中國歷史上此下的政府,既非貴族政府,也非軍人政府,又非商人政府,而是一個﹁崇尚文治的政府﹂,即士人政府。只許這些人跑上政治舞臺,政府即由他們組織,一切政權也都分配在他們手裏。

三、漢代經濟制度

上面講的是政府之形成,及其職權分配之內容。下面要講到支持政府的主要經濟問題,即賦稅制度。

漢代對於輕徭賦這一理想算是做到了。戰國時孟子講過:﹁什一而稅,王者之政﹂,可見戰國稅額,是不止什一的,在孟子以為什一之稅已是很好了。可是漢代,稅額規定就只有﹁十五稅一﹂。而且,實際上只要納一半,三十稅一。一百石穀子,只要納三石多一點的稅。甚至當時人還說有百一之稅的︵見旬悅︽前漢紀︾ ︶ ,並在文帝時,曾全部免收田租,前後歷十一年之久。這是中國歷史上僅有的一次。這因中國疆土廣,賦稅盡輕,供養一個政府,還是用不完。

然而漢代稅制,有一個大毛病,當時對於土地政策,比較是採用自由主義的。封建時代的井田制早已廢棄,耕者有其田,土地的所有權屬於農民私有,他可自由使用,也可自由出賣。遇到經濟困乏,田地可以買賣,就形成了兼併。若我們進一步問,為什麼政府稅額輕了,農民還要賣去自己的田地呢?這當然還有其他原因。這須講到當時的人口稅兵役稅,乃及社會經濟之全體貌。此刻無暇涉及。但耕戶賣去了他的土地所有權以後,他就變成一佃農,田主對佃農的租額是很高的。有的高到百分之五十︵即十分之五︶ 。結果政府的租稅愈輕,地主愈便宜,農民賣了地,要納十分之五的租給地主,地主向政府只要納三十分之一的稅。政府減輕田租,只便宜了地主,農民沒有受到分毫的好處。這是講的田租。

但這裏已牽涉到土地所有權問題。封建時代,四封之內,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土地為封建貴族所專有。耕田者依時還受,這是井田制度一項主要的條件。現在封建破壞,土地歸民間私有。既屬私有,自可自由買賣。政府只管按田收稅,不管田地誰屬。賣田的和買田的,雙方共同成立一種契約。這純是民間經濟貿易關係。所以在自由買賣下的大地主,並不即是封建貴族。封建是政治性的,而此刻的地主,則由經濟條件而形成。他可以自由買進,也可以自由賣出。正因為土地私有,耕者有其田,才有了自由買賣,才開始有兼併,才使貧者無立錐之地。以後中國歷史上的土地政策,一面常欣羨古代井田制度之土地平均佔有,但一面又主張耕者有其田,承認耕地應歸屬民間之私產。在這兩觀念之衝突下,終使土地租稅問題得不到一個妥適的解決。

再說全國土地,也並非全屬耕地。則試問非耕地的主權,又是誰的呢?一座山,一帶樹林,一個大的湖,在封建時代,自然是四封之內,莫非王土,耕地非耕地,同樣該屬於貴族。耕地開放了,散給農民,平均分配,成為井田,而非耕地則成為不公開的禁地。山林池澤,貴族另派管理員如虞人之類去看守。後來情勢變了,耕地所有權,逐漸轉移到農夫手裏,而非耕地的禁區呢?也漸漸被民間私下闖入,燒炭伐木,捕魚獵獸,這是一種違法的牟利。這一些時時闖入禁區的,在當時被目為盜賊,而他們這種耕地以外的生產,則稱之為奸利。政府設官防止,有權征討。待後防不勝防,討不勝討,索性把禁地即山林池澤也逐漸開放了。只在出入關隘,設一徵收員,遇在禁區捕魚伐木的,只就其所獲,徵收其所獲幾分之幾的實物,這就在田租之外,另成一種賦稅。這是關稅商稅之緣起。所以稱之曰徵者,原先是徵伐禁止的,後來只以分享獲得為妥協條件,而仍以徵字目之。這一種轉變,春秋末年,已在大大開始。土地狹或是人口密的國家,如鄭、如晉、如齊,都有此現象,都有此措施。然直到秦漢統一政府出現,關於土地所有權的觀念卻依然承襲舊貫。他們認耕地為農民私有,而非耕地,即封建時代相傳之禁地,則仍為公家所有。換言之,即成為王室所有。此因封建貴族都已消失,只剩皇帝一家,承襲舊來的封建傳統,所有全國的山林池澤,照當時人觀念,便全歸皇室。再從這一所有權的觀念影響到賦稅制度,所以當時凡農田租入歸諸大司農,充當政府公費。而山海池澤之稅則屬少府,專供皇帝私用。這一分別,若非從封建時代之井田制度以及其他土地所有權之分別轉變說來,便不易明瞭。

現在再說,此一公私分稅的制度,在開始時也頗合理。因耕地多,田賦是大宗,而山林池澤的商稅只佔少數。把大宗歸國家,小數劃歸皇室,這也並非皇帝私心自肥。但戰國以下,鹽鐵之利逐漸龐大起來,社會經濟情形變了,山海池澤之稅逐步超過了全國的田租。這一轉變,是開始定制時所不曾預料的。正如清代末年,並不知商埠對外通商關稅之逐年增添,卻把此事讓給外國人去管,後來遂吃了大虧。清代如此,漢代亦復如是。商稅漸漸地超過了田租,於是少府收入,反而勝過了大司農。漢武帝是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討匈奴,通西域,軍費浩繁,大司農的錢用完了,連他父親︵景帝︶ ,祖父︵文帝︶ 幾輩子積蓄下來的財富都花光了。政府支出龐大,陷入窘地,這又怎樣辦呢?農民的田租,三十分之一的定額,制度定了,又不便輕易再變更,再增加。漢武帝就只有自己慷慨,把少府的經濟拿出來,這等於是把皇室私款來捐獻給政府。所以武帝同時也命令地方上有錢的人,最主要的是如鹽鐵商人等,也能如他般大家自由樂捐。結果社會響應不佳,擁有大資產的,不理會政府之號召。漢武帝不禁要想:你們的錢究竟由哪裏來的呢?豈不是都由我把山海池澤讓給你們經營,你們才能煮鹽冶鐵,發財賺錢。現在我把少府收入都捐獻給國家,而你們不回應,那麼我只有把全國的山海池澤一切非耕地收還,由我讓給政府來經營吧!這便是漢武帝時代有名的所謂﹁鹽鐵政策﹂。

鹽鐵商是當時最大最易發財的兩種商業。鹽沒有一人不吃的,鐵也沒有一家不用,而煮海成鹽,開山出鐵,這山與海的主權,卻在皇帝手裏。現在漢武帝再不讓商人們擅自經營了,把其所有權收回,讓政府派管理去自己燒鹽,自己冶鐵,其利息收入則全部歸給政府,於是鹽鐵就變成國營與官賣。這個制度,很像近代西方德國人之所首先創始的所謂國家社會主義的政策。可是我們遠在漢代已經發明了這樣的制度,直到清代,小節上的變化雖然有,而大體上總還遵循這一政策,總還不離於近代之所謂國家社會主義的路線。這一制度,也不專限於鹽鐵兩項。又如酒,這是消耗著人生日用必需的米麥來做成的一種奢侈享樂品,因此也歸入官賣,不許民間自由釀造。

這些制度的後面,自然必有其理論的根據。我們要講中國的經濟思想史,必須注意到歷史上種種實際制度之措施。而講中國經濟制度,卻又該注意此項制度之所由演變完成的一種歷史真相。所以我講漢武帝時代的鹽鐵政策,卻遠遠從古代井田制度與山澤禁地在法理上所有權之區分,直講到少府與大司農的稅收之分配於政府與皇室之由來,而由此再引申出鹽鐵官賣來。這並不專是一個思想與理論的問題,而實際上則有極佔重要的歷史傳統之現實情況來決定。為了這一問題,在當時也爭辯得很久,到漢昭帝時還有一番熱烈的討論,全國各地民眾代表和政府的財政主管大臣在特別召集的會議席上往返辯論,互相詰難。有當時一位民眾代表事後留下一份記錄,就是有名的鹽鐵論。當然民間主張開放,政府主張國營。而當時實際上的利弊得失,則非熟究當時人的意見,是無法懸揣的。我們此刻要討論歷史制度,全該注意當時的歷史傳統與當時人的歷史意見,作為主要之參考。不該把我們的時代意見來抹殺當時的歷史意見,這才是正辦呀!

我們概括上述漢代的經濟政策,對工商業是近於主張如近人所謂的節制資本的一面,而在對農民田租方面,則也已做到了輕徭薄賦,但並未能平均地權。在漢武帝時,董仲舒曾主張限田政策,縱不能將全國田畝平均分派,也須有一最高限度,使每一地主不能超過若干畝之限制,惜乎連這個政策也並未能推行。於是王莽起來,就激起了一項大改革,把一切田畝盡歸國有,稱為皇田,重行分配。當時的意想,實在要恢復封建之井田制,而結果則引生一次大變亂。王莽失敗了,從此中國歷史上的土地制度也不再有徹底的改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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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漢代政府組織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作者:錢穆


一、漢代政府組織

甲、皇室與政府

嚴格說來,要到秦漢才是中國歷史上正式有統一政府。秦以前的中國,只可說是一種封建的統一。只要到秦漢,中央方面才有一個更像樣的統一政府,而其所轄的各地方,也已經不是封建性的諸侯列國並存,而是緊密隸屬於中央的郡縣制度的行政區分了。因此講中國傳統政治,可以逕從秦漢講起,以前暫略不論。秦代只是漢代之開始,漢代大體是秦代之延續。所以秦代暫亦不講,而只講漢代。

現在專說漢代政府究是怎樣組織的?我們要看政府的組織,最重要的是看政府的職權分配。在此方面,我亦只想提出兩點來加以申說。第一是皇室與政府之職權劃分,第二是中央與地方的職權劃分。

我們知道:秦以後,中國就開始有一個統一政府,在一個統一政府裏,便不能沒有一個領袖。中國歷史上這一個政治領袖,就是皇帝。這皇帝又是怎樣產生的呢?在中國傳統政治裏,皇位是世襲的──父親傳給兒子。若用現代政治眼光來衡量,大家會懷疑,皇帝為什麼要世襲呢?但我們要知道,中國的立國體制和西方歷史上的希臘、羅馬不同。他們國土小,人口寡。如希臘,在一個小小半島上,已包有一百幾十個國。他們所謂的國,僅是一個城市。每一個城市的人口,也不過幾萬。他們的領袖,自可由市民選舉。只要城市居民集合到一曠場上,那裏便可表現所謂人民的公意。羅馬開始,也只是一城市。後來向外征服,形成帝國。但其中央核心,還是希臘城邦型的。中國到秦、漢時代,國家疆土,早和現在差不多。戶口亦至少在幾千萬以上。而且中國的立國規模,並不是向外征服,而是向心凝結。漢代的國家體制,顯與羅馬帝國不同。何況中國又是一個農業國,幾千萬個農村,散佈全國,我們要責望當時的中國人,早就來推行近代的所謂民選制度,這是不是可能呢?我們若非專憑自己時代判斷,來吞滅歷史判斷,我們應該承認皇位世襲,是中國已往政治條件上一種不得已或說是一種自然的辦法。況且世界各國,在歷史上有皇帝的,實在也不在少數。我們不能說,中國從前不用民主選舉制,而有一個世襲的皇帝,便夠證明中國傳統政治之黑暗與無理性。在封建時代,本來有很多家庭有他們世襲的特權,這些皆所謂貴族。但從秦漢以後,封建制度早已推翻。單只皇室一家是世襲的,除卻皇帝可以把皇位傳給他兒子以外,政府裏便沒有第二個職位,第二個家庭,可以照樣承襲。郡太守不能把郡太守的職位傳給他兒子,縣令不能把縣令的職位傳給他兒子。這已是政治制度上一項絕大的進步。從前封建時代,政府和家庭,有分不開的關係,現在則不然了。組織政府的是一個一個人,不再是一個一個家。不過在那時,還留下一個很大的問題:便是皇室和政府的關係。皇室是不是即算政府?若把皇室和政府劃開,這兩邊的職權又怎樣分?這是秦漢時代首先遇到的一個大問題,也是此下中國政治史上一向要碰到的一個大問題。

拿歷史大趨勢來看,可說中國人一向意見,皇室和政府是應該分開的,而且也確實在依照此原則而演進。皇帝是國家的唯一領袖,而實際政權則不在皇室而在政府。代表政府的是宰相。皇帝是國家的元首,象徵此國家之統一;宰相是政府的領袖,負政治上一切實際的責任。皇權和相權之劃分,這常是中國政治史上的大題目。我們這幾十年來,一般人認為中國從秦漢以來,都是封建政治,或說是皇帝專制,那是和歷史事實不相符合的。

要講漢代皇權和相權之劃分,讓我先舉一實例:當時皇帝宰相,各有一個﹁秘書處﹂,而兩邊的組織,大小不同。漢代皇帝有六尚,尚是掌管意。六尚是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浴與尚書。五尚都只管皇帝私人的衣服飲食起居。只有尚書是管文書的,這真是皇宮裏的﹁秘書﹂了。漢代開始的尚書,其職權地位本不高,後來才愈弄愈大。最先尚書只是六尚之一,這是皇帝的秘書處。若說到宰相的秘書處呢?共有十三個部門,即是當時所謂的十三曹,一個曹等於現在一個司。我們且列舉此十三曹的名稱,便可看出當時宰相秘書處組織之龐大,與其職權之廣泛。

一西曹,主府史署用。

二東曹,主二千石長吏遷除,並包軍吏在內。二千石是當時最大的官,以年俸有兩千石穀得名。可見朝廷一切官吏任免升降,都要經宰相的秘書處。

三戶曹,主祭祀農桑。

四奏曹,管理政府一切章奏,略如唐代的樞密院,明代的通政司。

五詞曹,主詞訟,此屬法律民事部分。

六法曹,掌郵驛科程,這像現在的交通部,科程是指一切交通方面之時限及量限等。

七尉曹,主卒曹轉運,是管運輸的,略如清代之有漕運總督。

八賊曹,管盜賊。九決曹,主罪法。此兩曹所管屬於法律之刑事方面。

十兵曹,管兵役。

十一金曹,管貨幣鹽鐵。

十二倉曹,管倉穀。

十三黃閣,主簿錄眾事,這是宰相府秘書處的總務主任。

這十三個機關,合成一個宰相直轄的辦公廳。我們只根據這十三曹名稱,便可想見當時政務都要彙集到宰相,而並不歸屬於皇帝。因為皇帝只有一個籠統的尚書處,只有一個書房。最先的尚書也僅有四人,而宰相府下就有十三個機關。這相府十三曹,此諸皇室尚書的範圍大得多,而且此十三曹的權位也很重,也竟儼如後代之專部大臣。可見漢代一切實際事權,照法理,該在相府,不在皇室,宰相才是政府的真領袖。以上單據一例來講皇室和政府的區別。從中國傳統政治的大趨勢看,一般意見一向是看重這區別的。

乙、中央政府的組織

現在說到漢代中央政府的組織。當時有所謂三公、九卿,這是政府裏的最高官。

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稱三公,丞相管行政,是文官首長;太尉管軍事,是武官首長;御史大夫管監察,輔助丞相來監察一切政治設施。它是副丞相。按照漢代習慣,用現代語說,這裏有一種不成文法的規定,須做了御史大夫,才得升任為丞相。太尉雖與丞相尊位相等,實際除卻軍事外,不預聞其他政事。因此當時最高行政長官實在是丞相。

依照文字學原義,丞是副貳之意。所謂相,也是副。就如現俗稱嬪相,這是新郎新娘的副,新郎新娘不能做的事,由嬪相代理來做。所以丞是副,相也是副,正名定義,丞相就是一個副官。是什麼人的副官呢?他該就是皇帝的副官。皇帝實際上不能管理一切事,所以由宰相來代理,皇帝可以不負責任。為什麼又叫宰相呢?在封建時代,貴族家庭最重要事在祭祀。祭祀是最重要事在宰殺牲牛。象徵這一意義,當時替天子諸侯乃及一切貴族公卿管家的都稱宰。到了秦、漢統一,由封建轉為郡縣,古人稱﹁化家為國﹂,一切貴族家庭都倒下了,只有一個家卻變成了國家。於是他家裏的家宰,也就變成了國家的政治領袖。

本來封建時代,在內管家稱宰,出外作副官稱相,所以照歷史傳統講,宰相本來只是封建時代貴族私官之遺蛻。但正因如此,所以秦漢時代的宰相,他不但要管國家政務,還要管及皇帝的家務。這在周官書裏的天官冢宰的職權,便是如此的。但現在的宰相,他既要掌管國家政府的一切事情,他再沒有工夫管皇帝的家事,於是在御史大夫,即副丞相之下,設有一個御史中丞,他便是御史大夫的副,這個人就住在皇宮裏。那時凡具中字的官,都是指是住在皇宮的。皇室的一切事,照例都歸御史中丞管。御史中丞屬於御史大夫,御史大夫隸屬於宰相,如實則皇室一切事仍得由宰相管。從另一方面講,宰相的來歷,本只是皇帝的私臣,是皇帝的管家,自該管皇宮裏的事。那是封建舊制遺脫未盡。但從另一方面看,只好說,皇帝也不過市政府下面的一部分。所以宮廷事,也歸宰相來統治。那時,皇帝有什麼事,交待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報告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再轉報宰相。宰相有什麼事,也照這個手續,由御史大夫轉中丞,再轉入內廷,這是當時皇帝與政府關係之大概。

再說漢代的九卿,那是:太常、光祿勳、衛尉、太僕、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他們的官位都是二千石,又稱中二千石。因他們都是中央政府裏的二千石,以示別於郡太守地方行政首長之亦是二千石而名。若講到這些九卿職名的來歷,卻很有趣味:

太常在秦代叫泰常,這個常字,本當作嘗。他是管祭祀祖先鬼神的。依四時奉獻時物,讓祖先鬼神時時嘗新,故稱泰嘗。在古代,宗教意味猶在政治意味之上。古代的住宅,東偏是祠堂,即廟,西偏是家屋,即寢。生宅死宅,連在一起。後代民間此制雖廢,皇宮仍沿舊軌。直到清代,太廟不是緊貼在皇宮的東邊嗎?古代的家庭,最重要的,可說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祭祖自屬大事。宰就是掌管殺牛祭祖的。所以漢廷九卿的第一卿,也是管祭祀的。這個官,正名定義,該屬於皇家,管皇家的廟,管皇家祭祖的一個家務官。不好算是朝廷公職。

其次是光祿勳。這個官名,直到清代還有,但這三字的原義,卻早就忘失了。依文義講,勳該就是閽,古音相同,這是皇家的門房。光是大義,光祿該即是大麓,祿麓音同相借。為什麼門房稱大麓呢?此因古時代的皇帝,多半靠山住家,好像宋江在梁山泊,朱貴在山腳下開設酒店,好通報消息。所以皇帝居山,房門就設在山麓。尚書上說舜管堯的大麓,那便是舜做了堯的宰相。換言之,乃是當了堯的門房。因此光祿與勳是古今語,都指門房言。

衛尉是一個武職,掌門衛屯兵,這是皇宮的衛兵司令。當時凡屬軍事方面的官都稱尉。

太僕猶之是皇帝的車夫,︽論語︾ :﹁子適衛,冉有僕﹂,僕是趕車的。皇帝出去,太僕就替他趕車。那是皇帝的汽車司機。

廷尉是掌法的,犯了皇帝的法,都歸他管。

如此看來,太常管皇家太廟,光祿衛尉,一是門房頭兒,一是衛兵頭兒。這都是在裏面的。皇帝出門,隨帶的是太僕,在外面有人犯法,就是廷尉的事。

大鴻臚,一直相沿到清代,就等於外交部。也如現在之禮賓司,是管交際的。臚是傳呼義。古禮主賓交接,由主傳到主身邊的相,再由主身邊的相傳到賓邊的相,由是而再傳達到賓之自身。鴻即大義。大臚是傳達官。

宗正是管皇帝的家族,其同姓本家及異姓親戚的。

以上七個卿,照名義,都管的皇家私事,不是政府的公務。由這七卿,我們可以看出漢代政治,還有很多是古代封建制度下遺留的陳跡,然而那時已是化家為國了,原來管皇帝家務的,現在也管到國家大事了。譬如太常就兼管教育,因為古代學術都是在宗廟的。西方也一樣,直到現在,在他們,教育和宗教還是分不開。光祿勳原是皇帝的總門房,現在皇宮裏一切侍衛都要他管。那時皇宮裏的侍從,還不完全是太監,而且太監很少,大部分還是普通人。當時一般要跑入政府做官的人,第一步就得現進入皇宮裏,充侍衛,奉侍皇帝,讓皇帝認識,然後得機會再派出去當官。這些在皇宮裏服務的,多半是年輕人,當時稱作郎官,都歸光祿勳管。孔子十二世孫孔安國,也就做過郎官。太僕呢?因管車馬,所以國家一切武裝,好像﹁坦克車、飛機﹂之類,他也連帶管了。廷尉就變成司法,大鴻臚就變成外交。這是歷史演變。我們推尋出這一演變,卻並不是說漢代的中央政府還是一個封建政府,而當時的九卿還是皇帝之私臣。因此等卿都隸屬於宰相,而所管亦全是國家公事。

此外還有兩個卿,就是大司農和少府,都是管財政經濟的。大司農管的是政府經濟,少府管的是皇室經濟。大司農的收入支銷國家公費,少府收入充當皇室私用。皇室不能用大司農的錢。所以我們說當時皇室和政府在法理上是鮮明劃分的。當時全國田賦收入是大宗,由大司農管。工商業的稅收,譬如海邊的鹽,山裏的礦,原來收入很少,由少府管。

這九卿,全都隸屬於宰相。

我們上面講九卿,照名義來歷,都是皇帝的家務官,是宮職,而系統屬於宰相,豈不是宰相本是皇帝的總管家嗎?但換句話說,便是當時政府的首長,宰相,可以管到皇宮裏的一切。舉例來說,少府掌管皇室經費,而少府屬於宰相,宰相可以支配少府,即是皇室經濟也由宰相支配。這樣一講,豈不是皇室反而在政府之下了嗎?本來封建時代的宰相,就是皇帝的管家,但到了郡縣時代,化家為國,宰相管的,已經是國家了,不是私家了,所以他成了政府正式的首長。從前私家家庭中的各部門,也就變成公家政府的各部門。封建時代,以家為國,周天子是一個家,齊國也是一個家,魯國又是一個家,這樣的貴族家庭很多,天下為此許多家庭所分割。那時在大體上說,則只有家務,沒有政務。現在中國已經只剩了一家,就是當時的皇室。這一家為天下共同所戴,於是家務轉變成政務了。這個大家庭也轉變成了政府。原先宰相是這個家庭的管家,現在則是這個政府的領袖。

以上對漢代的三公九卿,已經講了一個大概。這是當時中央政府的組織情形。

丙、漢代地方政府

漢代的地方政府,共分兩級:即郡與縣。中國歷史上的地方政府以縣為單位,直到現在還沒有變。漢時縣的上面是郡,郡縣數當然也隨時有變動。大體說,漢代有一百多個郡,一個郡管轄十個到二十個縣。大概漢代縣數,總在一千一百到一千四百之間。中國歷史上講到地方行政,一向推崇漢朝,所謂兩漢吏治,永為後世稱美,這一點值得我們的注意。若以近代相比,今天的地方行政區域,最高為省。一省之大,等於一國,或者還大過一國。一省所轄縣,有六七十個以至一二百個,實在太多了。但就行政區域之劃分而論,漢制是值得稱道的。

漢代郡長官叫太守,地位和九卿平等,也是二千石。不過九卿稱為中二千石,郡太守是地方上的二千石。郡太守調到中央可以做九卿,再進一級就可當三公,九卿放出來也做郡太守。漢代官級分得少,升轉極靈活,這又是漢制和後來極大的不同。九卿放出來當太守,並不是降級。地方二千石來做中二千石,也不是升級,名義上還是差不多。當時全國一百多個郡,太守的名位,都和九卿差不多,因此雖是中央政府大一統的局面,雖是地方行政區域劃分得比較小,卻不感覺得這個中央政府高高在上。

丁、中央與地方之關係

說到中央與地方的關係。每郡每年要向中央上計簿,計簿就是各項統計表冊,也就是地方的行政成績。一切財政、經濟、教育、刑事、民事、盜賊、災荒,每年有一個簿子,分項分類,在九十月間呈報到中央,這叫做上計。

中央特派專員到地方來調查的叫刺史。全國分為十三個調查區,每一區派一個刺史,平均每一刺史的調查區域,不會超過九個郡。他的調查項目也有限制,政府規定根據六條考察,六條以外,也就不多管。地方實際行政責任,是由太守負責的。政府派刺史來調查,不過當一個耳目。所以太守官俸二千石,而刺史原始只是俸給六百石的小官。根據政府規定項目調查,縱是小官也能稱任。而且惟其官小,所以敢說敢講,無所避忌。

這些刺史,上屬於御史丞。皇宮裏還有十五個侍御史,專事劾奏中央乃及皇宮裏的一切事情的。部刺史和侍御史的意見,都報告到副宰相御史大夫,副宰相再報告到宰相。副宰相所輔助宰相的,便是這一個監察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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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518

Emanon 今天跟我講。上週在市場買菜的時候,在一家沒去過幾次的菜攤買完菜後,順嘴問了一句,你家有青皮蕉嗎?對方說,下次有。結果今天去買菜,買完後店家問她,要不要看看我家的青皮蕉。這個事情讓她想起當年在上海,她和朋友在路上遇到一個擺路邊攤賣碟的,她朋友就隨口問了一個碟,那人表示現在沒有。後來過來一段時間,無意經過那裏的時候,那位攤主很開心叫住她說,你上次說的那張碟我給你找來咯!Emanon 和她朋友都很驚奇,因爲只是隨口這麼一問,根本沒想到對方會認真對待,並且記住了朋友的模樣。不由的會想,這事要是在東北,即使你去一家正規商店跟對方拜託好,說的很決絕,一定給你找來,可能轉身就會忘。因爲當年東北的市場不是自由市場,處處洋溢着權力氣息——售貨員沒有義務,潛在的顧客也沒有權力,來促成這筆交易。社會上的大家表面上親如兄弟,這是我的誰誰誰,實際上可能都沒把對方放在眼裏。僅有的一點信任,是斷然不能給予陌生人的。話說的有點重,但這就是當年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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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文明》第十一章 戰鬥與修復

金魚文明

——注意力經濟如何操縱我們的網絡生活

作者:[法]布呂諾·帕蒂諾(Bruno Patino)

譯者:劉星馳

ISBN:978-7-5115-6925-7

人民日報出版社


四場戰鬥


打擊錯誤認識,而不是盲目開戰。互聯網巨頭孕育的第一個錯誤認知,源自初期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短期經濟利益的碰撞。這個認知提出,數字發展帶來的社會和經濟紊亂都可進行自我調節,就像「看不見的手」一樣。在實操層面上,它強調「自我約束」。然而,想要上市公司自覺自愿地將社會福社「內化」爲其戰略決策,並爲了社會共榮而減少盈利,這簡直是癡人說夢。相反地,近期的事件顯示,聯合起來對互聯網巨頭施壓,並發表聲明是行之有效的做法。

在國家、歐洲甚至是世界範圍內進行協商是着實可能的。迄今爲止,討論都是圍繞收入的再分配展開的。稅收當然是再分配的手段之一,在尊重著作權的前提下直接向創作者支付酬勞也可達到目的。調控甚至可以包括時間的再分配,這一點並沒有它聽上去的那麼虛無縹緲。首先,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有類似案例了,如賭場限制那些太過脆弱的客人進入,並規定了最低年齡限制。其次,從長遠來看,網絡巨頭們有必要確保自己尚且年輕的產業結構,不會摧毀它們和用戶們建立起來的中長期聯繫。網癮、潛在的抑鬱症風險和疲勞感等症狀,會逐漸成爲所有用戶的問題,並進入大衆意識,這一定會讓人們對社交平台的基礎價值提出質疑。限制數字平台用算法和界面這些「大腦黑客」搜取用戶注意力,等於讓它們用短期經濟利益來換取更長久的發展。

就注意力搜取算法的應用規範進行協商。把集體干預的重點放在與平台息息相關的事務上,要避免限制過多,以維護網絡的自由。我們應該優先考慮三個方面。

首先,有一些算法的編寫目的是最大程度地提高信息的經濟效率,並且爲那些能夠引起憤怒和情緒反應的內容增加曝光度。行動的第一步,就是要讓這些算法的工作方式更透明,接着是限制其運用範圍。

其次,「暗黑模式設計」等互動界面能夠培養用戶的成癮行爲。而 2025 年之前即將湧現出來比智能手機更隱蔽的工具,還可能繼續改變人機互動的性質。因此,強制建立一個「健康的」符合倫理的人機互動形式可能是公共衛生事業的必要舉措。

最後,限制注意力廣告邏輯在平台內部的應用範圍。眼下,這些廣告覆蓋了所有的網頁和服務。傳統媒體在發展過程中嚴格地區分了廣告內容與新聞及其他的編輯建議內容。而且,各國都制定了約束廣告信息的規則(其中包括美國。從 1920 年起,美國在消費者協會的壓力下制定了廣播業廣告規範)。

思考網絡平台的法律規範,以擺脫讓社交平台擁有豁免權的美國模式。適度定義平台商的責任是一條漫長、艱難而曲折的道路,要想在所有網絡服務和內容上都實行無疑是不可能的,但是起碼這種願景是存在的。並且,嘲雜的討論已經開始了。

談到新聞,如果不給新聞業撥款,就無法實現法律責任所要求的可靠性。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和新聞媒體及其編輯人員商討一個新的談判框架。

開發不與注意力經濟掛鈎的數字產品。這些舉措不能僅限於蒂姆·伯納斯·李提出的重要的「反互聯網」項目。「公共」社交網絡這一雄心勃勃的主張已經得到了美國某些大學的支持(如麻省理工學院媒體實驗室的公民媒體中心)。這讓人回想起 20 世紀初歐洲在視聽媒體領域採取的舉措:BBC 的成立就是爲了避免媒體受個人利益和廣告市場所主導。不過,通過鼓勵平台開發「發現型」和「解放型」的算法,我們也可以採取一些收效更快,十分有用的小規模行動。「綠色」人工智能是通往「反互聯網」的另一條道路。這樣的話,我們就有可能打造一個既野心勃勃、又可實現的工業化科技項目,而不是「歐洲 Google」或者「歐洲 Facebook」一類的幻想。

在這一點上,大衆媒體可以起到關鍵作用。由於沒有被廣告商收買,且忠誠於它們的普世使命,它們能夠且應當向網絡平台貢獻經過核實的另類信息,讓大家能夠在純粹的注意力邏輯中「停下腳步」。它們要在平台的信息輸出中「反輸出」成爲網絡政權中的抗衡勢力。另外,它們提供的另類選項能夠給構建與注意力經濟邏輯背道而馳的技術工具提供機會。開發歡迎新觀點、新文化領域、新敘事模式的算法;控制兒童和成人的上網時間,設置防沉迷提醒;開發讓人放鬆、而非充滿挑逗的互動界面;把提醒降到最低;提供前期時間投入多的節目(紀錄片、創意作品);降低音量,阻止頻閃效應……可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四個處方


一種新型的智慧、新型的自由嘗試已經顯露頭角。當然,數字化帶來的分裂仍然存在。不過,即將到來的不平等卻發生了變化:聯網不再是目的,斷網才是。相比音樂,寧靜更重要,相比交流,冥想更可貴;相比即時消息,深入的思考更受推崇。關於「科技戒毒」主題的研討會數目與日俱增。修道院裡的清修從此換了性質:以前是逃離俗世來尋找上帝,現在變成了和逃離電子刺激來尋找自我。斷網是爲了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但這麼做的目的並不是人間蒸發,也不是拒絕數字社會的超凡潛力。我們僅僅需要明白一一自由來源於自律。這種自律不是禁慾,而更多的是節制,是一些說來容易做起來難的個人規則,一些頗爲實用卻難以強加於人的辦法。

庇護所。保羅·瓦萊里(Paul Valery)預言了一種未來:屆時,只有建立電波不侵的修道院,隔絕庸衆、新鮮事物以及盲從輕信的影響,世人才能夠獲得自由。這位作家的預言如今已經變成了人類文明的必需品。在學校及學術、祈告、辯論、會議等場所,建立像禁煙區一樣的「禁網區」屬於公共衛生的範疇。接收——慶祝——傳播,這個埃馬紐埃爾·萊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口中的「三位一體」,將在我們戒掉網癮的那天實現。硅谷的企業家們正是因爲想清楚了這一點,才把孩子安排到了無網絡技術的教育機構。

我可以毫不費力地想象大量禁網場所的場景,簡單的告示牌提示人們:禁止電子設備妨礙我們的共同生活。在餐前和家人共處的時間交出電子設備,並讓這個舉動成爲一個簡單的社交禮儀。畢竟,手機屏幕是私密的,不以私密屏幕示人再正常不過。在校園裡限制使用手機已經成爲現實。以斯坦福大學爲例,這所孕育了數字時代、網絡平台和聯網社會的高校,已經禁止上課使用手機,並在逐步禁止電腦的使用。

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讓斷網在技術層面更易於操作,使它成爲網絡功能的一部分,即使這種做法會觸及部分人的直接經濟利益。2018 年,Facebook 公開承認,即使用戶斷開連接,它們的應用程序仍然會繼續「竊取」用戶數據。在改變這一點上,用戶仍然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保護。不僅保護空間,也保護時間。當我們說到休息,或者像盎格魯-撤克遜人那樣談論「小短一會兒」的可能性時,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的關鍵在於我們能否斷網,尤其是排除社交網站的和干擾。這些時間當然包括晚上和家人或朋友共處的親密時間。

我還記得在一個專業探討會上,與會者在開會之前被要求把手機放進一個籃子裡。開會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場景,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開會,但這個舉措執行起來卻頗爲不易。每個人都試圖找到一個好的藉口來逃脫上繳手機,我自己就是頭一個。不過,以後這種只允許接打電話而阻止聯網的籃子或者口袋應該會得到普及。不妨設想給我們的手機添加這樣一種簡單的功能:除了「飛行模式」之外,再設計一個「戒毒模式」,讓我們在特定時間之內不再被消息提醒打擾到,如何?

斷網幾天,權當休假,這種設想並不幼稚。我們確信少年兒童也需要這種假期,而且他們無疑比成年人更需要,這並不是白日夢。社交網站必須下決心給它們的互動頁面加入一個「退出」幾天甚至幾周的功能。比如說每周兩天或每年兩個月,平台的互動頁面可以主動鼓勵休假:「您好,您近期似乎經常使用 Facebook。我考慮在接下來幾天之內停止與您互動,您同意嗎?我將通知您的好友。」然而,現狀卻和這種想法形成鮮明的對比。用戶哪怕只減少一點社交平台的使用,就會遭到威脅性的消息轟炸(發生了什麼?)讓人焦慮的提醒(您知道您正在錯過多少好友動態嗎?)技術清除的威脅(您有丟失偏好設置的風險),與此同時,用戶的個人數據仍然在被存儲、利用、變現。

解釋。已經進入校園的社交網站,也可以走出校園。與此同時,我們需要教會學生如何正確使用它們、避開它們的不良影響、認識它們的成癮機制和對抗辦法,以及網站的病毒性傳播邏輯。闡述網上發生的事情和現實生活之間的連續性,能夠幫助年輕人意識到一點:那些看似虛擬的事情(開玩笑、騷擾等)不會只局限於虛擬世界。

減速。重新奪回時間,找回不受打擾、無電子刺激的片刻寧靜,就能夠形成一個良性循環。類似 SOL(「不如讀書吧?」,旨在強制在校學生每天閱讀半個小時)之類的運動,肩負着走出試驗階段,成爲集體工具的使命。我們的社會模式是基於加速構建起來的。因此,在任何領域(如信息、媒體、線上或者線下,甚至是消費領域)的減速舉措,都是一種抵抗手段,也是促進解放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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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文明》第二章 成癮

金魚文明

——注意力經濟如何操縱我們的網絡生活

作者:[法]布呂諾·帕蒂諾(Bruno Patino)

譯者:劉星馳

ISBN:978-7-5115-6925-7

人民日報出版社


……

我們的症狀明顯涉及了人格和行爲障礙的範疇。有一些新潮詞語能夠表達我們失去自由後的悔恨:那些因爲害怕過手機消息而避免進入深度睡眠的人,被稱爲「哨兵睡眠者」(意思是像哨兵一樣隨時保持警醒,不進入深度睡眠的人);屆要離開手機片刻就會陷入尺慌的人,被稱爲「無手機焦慮症,(nomophobia)患者;還有「低頭族」(phubbing),指的是在同事、朋友、戀人或家人說話時也要公然翻手機的人。phubbing 是一個縮合詞,由單詞電話(phone)和冷落(snubbing)組成。這個詞的構成是相對樂觀的,因爲它默認「低頭」是一種主觀行爲。但是,只需稍加留意就能得出相反的結論:低頭族現象是一種完全無意識的條件反射。我們的脊髓已經取代了大腦,而智能手機又取代了脊髓的位置。

數字社會聚集了一羣被屏幕催眠的「癮君子」。由於我們常常將數字社會的習慣與讀報紙、聽廣播和看電視的習慣相提並論,所以完全沒有發覺這種從習慣到成癮的轉變。這種轉變有三個要素:耐受性、衝動和依賴。耐受性是指身體需要定期加「量」,以獲得相同的快感;衝動使人無法抵抗自己的欲望;而依賴就是無論思想還是行爲都被欲望奴役,直至連生命也完全被欲望吞噬。根據這些簡單的判斷標準,加上對自己和周圍人的觀察,診斷結果不言而喻:我們上癮了。

「數碼毒癮」還在一點點擴張它的王國,各處散播超出我們認知的精神疾病。「近期實驗室」(Near Future Laboratory),一個由專家和醫生組成的工作團隊)總結出四種精神失常:焦慮綜合徵、檔案精神分裂症、被遺忘恐懼症和偏執跟蹤。

焦慮綜合徵是最爲常見的精神失常。它的表現是:一定要把自己的所有事情事無巨細地發布在社交平台上,無論這些事情多麼微不足道。在 Instagram 上傳一則故事,Facebook 上更新一張照片,再發送一條推文……其中的焦慮,來自害怕沒有「對的時機」或者「對的照片」。照片雖然已經用濾鏡和各種修圖工具一再美化過,卻還是擔心不能引起足夠多的吹捧。有些人爲了在社交網站上譁眾取寵,不惜以身犯險,結果在自拍時遭遇事故,最終受傷甚至死亡。這些也許只會博你一笑的案例,恰恰是普遍存在的社交焦慮的一種極端體現。智能手機中的人生是一種間接的存在,建立在對失去他人關注和評價的恐懼之上,哪怕這些關注與評價的人僅僅是網絡過客,是與他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然而,大量的贊帶來的安慰轉瞬即逝,如果下一個帖子得不到相同水平的回應,焦慮又會捲土重來。

檔案精神分裂症會找上那些在多個社交網站和婚戀網站上一人分飾數角,以致無法將真實的自我和扮演的人設區分開來的人。這些人由於過分沉迷於戴着面具與人對話,以至於在面對現實生活時,不知道該選哪張面具爲好。

被遺忘麗懼症,即害怕被同伴遺忘,因社交網站的到來有了新的發展。個人空間裡的一舉一動皆被量化,使得那些被虛擬夥伴遺棄或忽視的人越發孤獨。病患們如同幽靈一般,不停地翻看手機,只爲看到一個贊、一個分享或一個提及。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從「次等人」和「活該被同儕遺忘」的妄自非薄中抽身出來。

近期實驗室所說的最後一種精神疾病一一偏執跟蹤,指的是一個人在社交網絡上毫無意義地搜索另一個人的生活軌跡的病態行爲。這種病患會不厭其煩地尋找一個人或者多個人的生活軌跡,以此作爲自己的數字獵物。雖然這些信息和病患自己在網絡上留下的痕跡一樣,都經過杜撰和修改,但是當事人已無法客觀地辨別這些信息的真假。因此,病患一步一步地將自己關進一個「哈哈鏡遊戲」之中。每發現一個新的照片或者鏈接,對方的形象就更真實,而當事人的人生卻更模糊了。隨着不滿情緒的增加,對尋找其他鏈接的癡迷也隨之增強,直到他陷入一種類似抑鬱症早期症狀的「偏執」狀態。

排山倒海的信息和電子刺激擊潰了我們所有的防線。每分鐘,Twitter 網站上發布 480 000 條推文,Snapchat 網站上發布 2 400 000 條「快照」,全球 973 000 位用戶登錄 Facebook,174 000 人訪問 Instagram,而這些數字還在逐月遞增。網民在 60 秒內所做的事件清單讓人頭暈目眩:3 800 萬條信息,1 800 萬條短信,110 萬次 Tinder 上的「滑動」(在這個約會網站上,這個手指動作意味着瀏覽下一個檔案),430 萬個 YouTube 視頻被觀看,1.87 億封電子郵件……幾年前,牛津大學曾經試圖計算 1945 年至 2000 年每個人可利用的「空閒時間」,以及人們通過傳統媒體接觸到新聞、娛樂和文化信息之間的差距。和當今海量的信息相比,1945 年到 2000 年驚人的信息增量顯得微不足道。這所英國大學最終不得不放棄計算,因爲無窮大不適合做除法。

然而,我們不能把上述的一切完全歸咎於海量的信息和刺激,我們原本可以對源源不斷的信息流報以不同的回應。網絡成癮也並非偶然,我們與那些聯網設備和應用難捨難分,以及面對屏幕上的數字刺激時產生的衝動回應,經研究後發現是被刻意引導的結果。這種導致成癮的伎倆,早在互聯網誕生之前就已經存在,它最先被應用在老虎機上,其至今還在爲賭場盈利,由此可見這種技術背後的險惡用心。如今,硅谷巨頭們正明目張胆地使用這種技術。

成癮並非我們的聯網生活的副作用,而是構成我們的數字消費的無數界面和服務刻意營造的結果。1931 年,美國哈佛大學的行爲科學實驗室的一個實驗,首次爲博彩業提供了行爲學理論依據,隨後這種理論又被用於社交網絡。科學家們是用齧齒動物做的實驗。他們把一隻小鼠放在一個透明玻璃材質的立方體大盒子裡,小鼠可以通過操縱盒子裡的按鍵來獲取它愛吃的一種長條狀食物。這隻小鼠並非最先被觀測的對象,之前的小鼠們都很快明白了按鍵與食物掉落的關係,展現出快速學習並且適應環境的能力。最初的摸索階段,小鼠按壓機關的間歇並不規律,但是小鼠很快明白了機關和食物的因果聯繫。奇怪的是,小鼠明白原理後,按壓機關的頻率卻大大降低了。研究員最終找到了原因:小鼠只在感到餓的時候才會去觸動機關。這就像被觸手可及的食物包圍的人,絕不會有動力去囤糧一樣。面對這台旨在控制它的機器,小鼠反而成了操縱者。小鼠的條件反射,遠比研究員預計的要少。

隨後,研究員又用別的小鼠進行了一個不同的實驗。剛開始,所有的步驟都照常進行:觸動機關食物就會掉落,小鼠理解了其中的因果聯繫。但是隨後設定的事件與先前大相徑庭:有時候,小鼠按一下機關會得到大量食物;有時候,沒有東西從供應食物的管道里掉出來;有時候,掉出來的只是很少的一點食物。每次都不同,每次都不可預測。按道理來說小鼠應該會氣餒,然後遠離按鈕。但結果卻相反:受到獎勵機制的驅使,小鼠跟機關較起勁兒來。它完全置原理於不顧,歇斯底里般地按壓機關,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暴力,越來越機械化。即使吃飽了,按壓動作還在繼續。食物成了次要問題,小鼠已經沒辦法擺脫按鈕:環境把它變成了機關的奴僕。

由於這個研究展示了偶然性獎勵造成的行爲偏差,伯爾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納教授(Burrhus Frederic Skinner)的小鼠變得和巴甫洛夫的狗一樣人盡皆知。不確定性不會讓人止步不前或者垂頭喪氣,相反,它會製造一種衝動,最後導致上癮,以致一點點蠅頭小利就足以打消任何放棄的念頭。而且,由於獎勵是隨機的,實驗主體沒辦法找到掌控機關的行爲策略。

1990 年,也就是萬維網誕生的次年,斯金納與世長辭。他沒能親眼見證自己的研究成果應用在大型數字平台控制用戶行爲的理論模型中。不過,他見證了這項研究在博彩行業,尤其是在賭場中的飛速發展。

各種商業活動都希望通過研究人的行爲來改善其業績。商家剖析個體偏好、研究顧客的行爲習慣、記錄用戶反饋,以便更好地投其所好。大型賣場也不例外:他們不停地改進購物車型號(越大號的購物車就越能裝),重新擺放商品的位置(利潤高的觸手可及,利潤低的就擺遠一點兒),並且爲了提高顧客每次進店的消費額而重新安排既定路線(體積龐大的商品和生活必需品被擺放到購物路線的最後,給那些可買可不買的以及昂貴的商品騰出位置)。爲了激發出足以壓制自由意志的購買慾望,工程師們不眠不休,不給隨機性任何可乘之機。然而,這些策略還是有兩點不足之處。首先,觀察結果反映的都是按照調查法選取的代表性羣體的行爲,並非個體行爲;其次,即使超市費勁地營造「節慶」氣氛,它畢竟不是獎勵製造場,而是功利性的場所,這裡充斥的個體思想(如精打細算和趕時間)往往與商家誘導消費的想法相左。超市能夠通過培養消費習慣而生意興隆,卻培養不出真正意義上的成癮。

賭場就不一樣了,它們就是要完全靠隨機獎勵培養成癮性,並且藉此達到精神奴役的目的。從老虎機的調試到排列方式都經過了商家的仔細推敲。玩家看到身邊的人中了頭獎,會覺得自己離贏錢只有咫尺之遙,於是不由自主地衝動下注。上述這些還只是人門級的套路,心理學的全部知識都被應用到了賭博的「聖殿"。雖然人們對賭博引發的行爲失常以及破產風險心知肚明,但是無奈賭徒就像透明箱子裡的小鼠,被囚禁在險象環生的囹圄之中。

一些數字平台也利用了類似的機制。就像老虎機一樣,它們是用隨機獎賞來吸引用戶注意的。雖然虛擬收益不值一提,但是數字平台有賭場所沒有的優勢。數字平台爲完善系統所進行的行爲學分析,建立在大數據和用戶個人數據的基礎之上,這就使得個性化的成癮方案成爲可能。雖然網絡平台理論上都有年齡限制(開通 Facebook 賬號要求年滿 15 周歲),但事實上,它們的用戶羣要更年輕一些。孩子作出理性選擇和延遲滿足的能力還沒有發育完全。這種能力形成於大腦的前部(腦前額葉),它更傾向於長期利益。而另一個區域一一紋狀體和伏隔核一一則更傾向於即時滿足。選擇行爲會觸發這兩個大腦區域之間的較量。如果這類選擇導致的刺激過多,孩子就會產生決策疲勞。這麼一來,只要再有一點點隨機獎賞的刺激,孩子就會對及時行樂的誘惑繳械投降。與此同時,即時滿足還會觸發多巴胺的分泌。這種讓人欣快的分子會給原腦發送一個信號,讓它想"再爽一回"。成癮其實就是對多巴胺的依賴。

有一些手機應用會製造隨機獎賞的效果。Twitter 上雜七雜八的文本和 Facebook 上的「時間線」都屬此類:它們良莠不齊,有用的和沒用的攪在一起,或嚴肅,或荒謬,產生了老虎機那種時而掉 5 歐分,時而掉 10 萬歐元大獎的隨機效果。Tinder 這類婚戀應用也不例外。用戶手指滑動屏幕,讓一個個檔案從眼前閃過,然後標註那些「有戲」的。負責排列用戶檔案的算法原本可以像拆彈專家那樣,一邊收集用戶的個人數據,一邊向用戶提供更符合他的推薦。問題是,結果變得可預測的同時,隨機性就會減弱,那麼用戶使用應用的衝動也會隨之減少,應用的用戶平均瀏覽時間就會受到影響。因此,Tinder 的人工智能採取了相反的策略:它讓那些和用戶選擇相近的有可能會吸引用戶的照片和那些與歷史選擇差別較大的照片交替出現。這麼一來,結果的隨機性就保住了,用戶也就一直處於「上癮」的狀態。所以,各大平台的推薦中會加入一些「新發現」,並不是單純地出於拓寬服務範圍或者幫助消費者從既往的消費習慣里走出來的考慮,「意外發現"還能夠讓搜索結果具有一些不確定性。當用戶時而失望,時而驚喜的時候,離上癮就不遠了。

行爲心理學在數字服務中的應用,並不限於隨機獎賞體系。我們最常用的應用程序都建立在「自圓心理」、「決策疲勞」以及「心流理論」之上。藉由這些手段,他們讓用戶在應用上每次停留的時間更長,並且希望用戶完全放棄對這段時間的掌控。

俄國心理學家布盧馬·茲格尼克(Bluma Zeigamik,1900一1988)在 1929 年提出了他的「完成欲」理論框架,該理論一般被稱爲「茲格尼克效應」,又稱「自圓心理"。根據該理論,如果給一個人一串相互關聯、需要連續完成的事情,就能夠製造出不滿足感。這會督促人們徹底完成這一系列事情,只爲獲得完成時的滿足感,並且個體會在這個過程中忽略自由意志。在整個任務鏈條中,各個步驟的價值變得無關緊要,因爲只有在完成整個任務鏈之後,當事人方可獲得解脫。像 Netflix 這一類的付費視頻平台就是基於這種原理。電視頻道的連續劇通過每周播放一集的節奏,來製造一種儀式感、一種習慣。這是一種微妙的定量配給。爲了吸引回頭客,它們既要讓電視觀衆感到滿足,又要通過未完待續的方式製造一點挫折感,爲的是讓觀衆繼續追劇。這種連續劇無疑會大獲成功,而 Netflix 本身基於人體工程學的界面設計,也建立在「完成欲」理論上,目的是將習慣轉化爲成癮。內容的質量不重要,未完成的挫敗感才是關鍵。視頻之所以要連續播放,爲的是防止其他刺激打斷用戶的依賴,而「自動播放」功能確保了下一個視頻無須用戶動手或表態就能播放。基於「決策疲勞」的理論,平台爲用戶提供了一個緩解決策疲勞的環境。用戶被動地身處這個過量刺激的時空之中,任由它擺布。這種舒適感,最初只是讓人覺得愉悅,但很快就會變得不可或缺,隨後在大腦的控制區中占據有利地位。

匈牙利心理學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Mihaly Csikszentmihalyi)的「心流理論」(Flow theory)是網絡平台常用的另一個心理一行爲學工具,它尤其被廣泛應用在那些畫面簡單的遊戲上,譬如《糖果粉碎傳奇》(Candy Crush)。算法爲每一個用戶都準備了不同的遊戲體驗,但這並不意味着遊戲難度要完全貼合玩家的水平。關卡不能太簡單,但又不能太難。遊戲難度要做到不需動腦,由此產生的強烈快感要能讓玩家從自己的現實環境和煩惱中抽離出來。它的界面看似動感,有各種得分和排名,但這並不是爲了營造你追我趕的競技氣氛,而是爲了讓玩家們體會一種屏幕中的安全感。

我們畫地爲牢,沉浸在多巴胺中不眠不休。持續性的提示、被操控的被動、滿足自戀心理的奉承和各種即時通知,控制了我們的數字生活。我們想要選擇自由,想要那種掌控信息所帶來的微醺和滿足感,但沉迷網絡的現實卻窺伺着我們。數字工具原本應當解放人類,一如 Google 公司之前的口號「不作惡」。可是技術的發展卻讓我們在一條追悔莫及的路上漸行漸遠。我們已經沒辦法毫無痛苦地抽身而出了。有一些數字企業領導聲稱「這並非我們本意」,然而事實證明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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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50810

前几天去泉州体验了一把白名单( Chism 發佈與 v2ex 的貼子,存檔與 InternetArchive)。

全面白名單應該是不少人,或者一部分人長久以來的隱憂,從有牆開始就不時傳出白名單的謠言,現在看來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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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羣島》

他們在職務上不需要成爲有教養的、有廣博文化和眼光的人 —— 所以他們就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在職務上不需要合乎邏輯地思考 —— 所以他們就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在職務上只需要確切地執行指示和對痛苦的冷酷無情 —— 所以他們就是這樣的人。--1.4

我們正在忘記一切。--1.8

千篇一律的國家謊言已經使人們的頭腦昏亂到什麼程度!甚至我們中間最有容量的人也只能容下他親身體嘗過的那一部分真理。--1.6

要知道,真理似乎永遠是羞怯的,在過於強大的無恥謊言的壓力下,真理往往就沉默不語了。--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