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程序

python守護tomcat

下面腳本實現定時檢測tomcat是否還活着,如果死了就啟動它,如果活太久了(24小時)就殺掉再啟動。

#!/data/pythons/p35/bin/python
# -*- coding: utf8 -*-

#定時任務 /etc/crontab
#*/5 * * * * root (/data/pythons/p36/bin/python /data/pythons/scripts/serviceDeamon.py tomcat-8780)

import psutil,time,datetime,subprocess,sys

def log42(logFile,logText):
    ts = int(time.time())
    dt = datetime.datetime.fromtimestamp(ts).strftime('%Y-%m-%d %H:%M:%S')
    with open("/tmp/"+dt[0:10]+logFile+".log", "a") as myfile:
        myfile.write(dt+" "+logText+"\n")
        
def startByCmdline(cmdlineKeyword): 
    command = 'export JAVA_HOME=/usr/local/java/jdk1.7.0_71;/bin/sh /data/web/'+cmdlineKeyword+'/bin/startup.sh'
    status,output = subprocess.getstatusoutput(command)
    log42('service'+cmdlineKeyword,"started"+ str(status))
    
def killByCmdline(cmdlineKeyword):    
    alive = False
    for proc in psutil.process_iter():
        try:
            pinfo = proc.as_dict(attrs=['pid', 'name','cmdline','create_time','ppid'])
        except psutil.NoSuchProcess:
            pass
        else:
            if any('/'+cmdlineKeyword in s for s in pinfo['cmdline']):
                alive = True
                aliveTime = time.time()-pinfo['create_time']
                if aliveTime > 60*60*24:        
                    log42('service'+cmdlineKeyword,"old enough "+str(aliveTime/60))
                    p = psutil.Process(pinfo['pid'])
                    p.kill()
                    time.sleep(3)
                    startByCmdline(cmdlineKeyword)
                else:
                    log42('service'+cmdlineKeyword,"too young "+str(aliveTime/60))
            else:
                pass
            
    if not alive :
        log42('service'+cmdlineKeyword,"died")
        startByCmdline(cmdlineKeyword)
                
if __name__ == '__main__':
    #'tomcat-8780'
    if str(sys.argv[1]).__contains__('tomcat') :
        killByCmdline(str(sys.argv[1]))
    else:
        log42('service',"wrong param")
        print('param like:tomcat-8780')
分類
讀書

18041314

他的言談從容、耐心,甚至可以說專業。“我再重複一遍,我是美國人,職業是工程師。蘇聯政府熱情邀請了一批人來幫助修建莫斯科地鐵,其中就有我。我們大約有五十個人。那是九年或者十年前的事了。他們在1936年逮捕了我,堅信我是一個職業的外國間諜,判了我二十年。”他喝完咖啡。我們還像一對傻子一樣看著他。“我去還杯子,然後我們一起回營房吧。”


那些在森林裡工作的人對我們的新特殊待遇表示強烈不滿。他們不止一次地問我:怎麼能允許自己為俄國士兵做滑雪板?但我從來沒有爭辯什麼。我自己的感覺是,在一個西伯利亞的營地裡,你敢的任何事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為蘇聯服務,因此你也可以在能做的工作中選擇自己最感興趣的。感興趣是一方面,當然,待遇也不錯。由於麵包在我們的生活中佔據的高貴地位,要是那些未受優待的大多數沒有敵對的議論,反而才不正常呢。我把多得的菸絲分了,又拿了一些多得的麵包給了病人。很多做滑雪板的其他囚犯也這麼做了。單數,不滿還在繼續。很奇怪,這反映了一個無階級社會的主要倡導者們竟然這麼早就成功地把工人分成了兩個階級,並且通過對一個階級的物質獎勵,清楚地標識出這種差異。


而這些藏書中的驕傲,是《偉大的布爾什維克共產黨黨史》,精裝兩卷本,以及一本完整版的俄國憲法。我花了很長時間饒有興趣地讀了這兩部作品,然後得出結論:哪怕二十五年之後,我改信俄國的共產主義這類信仰的機率也很渺茫。


我用俄語跟其中一個人交談。他可能有六十歲,但也很難說,畢竟他們是蒙古人種。他告訴我,紅軍士兵找到了他們的冬營,要他們趕這趟路,其實他們不願意來。他估計,他們快速行進了將近一百英里才跟我們碰上頭。他們拉著士兵一起來的,每架雪橇兩個。他給我講馴鹿,說不能騎在背上,因為那個部位很虛弱,但脖子和肩部很壯,一個奧斯加克人可以撐長桿——就是他們趕雪橇用的那種柔韌的刺棒——跳上起,騎在上面,這樣牲畜就不會有負擔,也不易疲勞。他告訴了我他的名字,但是在我這個只熟悉西方和俄國名字的腦袋裡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我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這片淺凹地,選定了一顆大樹的基部作為休息地。我們把雪挖掉,直挖到樹根,打掃出一塊幾碼見方的空地。我們用旁邊的雪壘起一道堅固的矮牆。科勒門諾斯用斧子砍了些樹枝,我們用樹枝在上空排成密密麻麻交織的網狀,再堆上雪,屋頂便完成了。這是我們再西伯利亞一路艱苦學來的一堂課:避開風,因為風就是殺手。那位奧斯加克老人告訴過我:“雪?誰怕雪啊?只要讓它環繞着你,你就可以暖暖和和地睡啦,就像睡在羽絨床上。”


……膀放在樹根底下,往上頂,但是連他也無法把鹿角弄出來。最後,他又拔出了斧子,把鹿頭砍了下來。我們把鹿身拖到一塊空地上,將它剖開,小心地剝皮。

事情發生得非常快,一陣忙亂地又殺又切,我們都沒顧上說幾句話。最後,馬科夫斯基對我們大家說,眼睛卻盯着史密斯先生:“我們要怎麼處理這塊大東西?”我雙手直到胳膊都沾滿了血。聽他這樣問,我才停下切一條後腿的手頭工作,站起來。“我們最好開個會。”美國人說。

會議一開始,史密斯先生表示,我們帶不了所有的肉,也仍不起任何一點兒。所有人腦子裡都在想,我們當天還有計劃好的二三十英里路要走。我們試着估算能帶走的最大肉量,但似乎還是無法全部帶走。馬欽科瓦斯提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解決辦法。“我們一定不能浪費食物。”這個立陶宛人說,“所以我們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我們必須在這裡待上二十四小時,能吃多少肉就吃多少。剩下的我們應該能帶得了。”扎勒舔着嘴唇,放言自己相當確定能夠幫助大家減輕負擔。“都同意嗎,先生們?”史密斯先生問。大家齊聲贊同。

帕魯舍維奇自己忙着收集木頭、堆柴、生火,我們其餘人則搭起一個庇護所,並完成了屠宰。一個小時之後,我們眼前便出現了穿在木頭烤棒上、在火苗上烘烤的上等鹿肉塊。融化了的冰水和麥糊粥加了少許的肝和嫩肉,冒着熱氣,散發出陣陣香味。我們等不及整塊肉烤熟了。我不停地把一片片肉切下來,大家傳着吃。肉嚼起來有點費勁,但是很好吃。帕魯舍維奇沒有牙,就借了我的刀子,把他那份切成小塊,後來我們還讓他第一個喝稀粥。我們吃得停不下嘴。肉上的油淌下來,流到鬍子里。我們……


以上均節選自波蘭作家斯拉沃米爾·拉維奇的《回來的路》(Slavomir Rawicz The Long Walk:The True Story of a Trek to Freedom

分類
讀書

18040614

這很荒謬。阿伽·加安無法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這是他的村莊。他的家人葬在這裡。他們為何如此對待他?革命使人們最糟的一面顯露出來。你無法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兄弟姐妹。他讀過很多關於國王生活的書,所以知道這種人一直存在。背叛和邪惡是人類本性的一部分。

《大巴扎》
分類
記事

冬至草

本文刊載於《科幻世界·譯文版》2008 年第 5 期

[日]石黑達昌 著 / 丁丁蟲 譯


「能令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這是科學的進步;正因為科學的進步,才能令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

2001年9月5日至11日,在國立博物館廣闊的廣場前,「自然科學寶庫展」以伯特·蓋的這句發言揭開了帷幕。作為這句發言的象徵,展覽中展示了一份植物標本。它被保存於厚厚的鉛盒之中,只能通過兩塊反射鏡片、由彎曲成「L」型的通道看到它的形狀。植物標本的旁邊還豎有警告牌,上面寫著「嚴密遮擋防護狀態下的特別展示」,讓人不禁感到一股異樣的氣氛。展覽尚處於企畫階段的時候,主辦方看到了8月15日的《日本科學新聞報》上我寫的題為《帶有放射性的植物》的文章,而後匆忙決定展示這一標本。

這份標本全長大約十釐米,從花到莖、從莖到葉,全為白色,莖上生有極小的葉片和吊鐘狀的花,只有埋藏在花瓣深處很不顯眼的雄蕊和雌蕊才帶有一點點顏色。葉片差不多與莖平行,薄薄的葉片上沒有葉脈,光線幾乎可以暢通無阻地透過葉片。與其說是葉片,更不如說是羽毛一樣。在外面的標牌上沒有標註拉丁名,只寫著「冬至草」這樣一個日文名字,以及下面這段說明:

「該植物發現與北海道最寒之地的泊內村周邊,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仍有生長。該植物生長於含鈾土壤中,帶有放射性,在當地的農業學校教師發表論文之後滅絶。直到旭川動植物博物館館員於2001年5月在本市的鄉土圖書館發現標本之前,該植物幾乎未曾引起任何研究人員的注意,連其是否存在都有疑問。該植物有夜間發光的記錄,但此份標本夜間並不發光。根據報告,能在放射線中生長的生物,迄今為止只發現了生長在哈伊阿伊群島的多鼻類動物[1]這一種。哈伊阿伊群島是美國的氫彈實驗基地,由於此地殘留的放射能會對遺傳基因造成損害,多鼻類動物被迫發展出可以修復遺傳基因的酶進行自我防禦。而作為在一般生物無法生長的嚴酷環境下生存的例子,諸如生長在灼熱的火山地帶、有耐熱性遺傳基因修復酶的赤岨菌等生物,由於其有可能在宇宙中生長,正受到研究者的廣泛關注。」

旭川動植物博物館的岩井和夫在鄉土圖書館的地下藏書室中翻閲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有關植物學方面的學術雜誌的時候,偶然從名叫《帝國博物學》的雜誌中發現了這份標本。

「我的專業是形態分類學,但像這份標本的形態我竟然從來沒有看到過。查植物圖鑑也沒有發現類似的記載。不過在夾著這份標本的書頁上有篇論文,其中記載的新植物物種,其形態上的特徵與這份標本完全一致,因此我推測這份標本就是論文上所寫的『冬至草』。後來我在接待室的計算機上用『冬至草』作關鍵字檢索,可是沒有找到任何論文和專著。看來有關這種植物的消息雖然發表過,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又被遺忘了。」

重新發現這份標本的時候,岩井考慮是否應該將這種植物的存在向英文雜誌報告,以便給它取一個正式的學名。同時,雖然沒有發現處於生長狀態的冬至草,但這份標本的保存狀態很好,至少可以做形態學上的分析。岩井還考慮能否分析它的遺傳基因,恰好我和他同在一個學會,關係很好,他因此給我打來電話,請我幫忙分析,隨後便將標本用發泡塑料和乾燥劑仔細包好,發到了位於東京的分子細胞學研究中心。


「這一份恐怕是世界上僅存的標本,切片分析時請務必小心,儘可能少切取葉片,千萬不要損傷整體形態。」

岩井特意將這句話寫在紙上和標本一同寄過來。標本整體的透明感和光澤度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纖維質地的人工花。通常而言,為了進行基因分析,需要利用酶將微量的遺傳基因進行複製增殖,這是被稱作PCR[2]的方法。具體做法是,將標本的根在液體中浸泡一段時間,然後將液體與酶一同放入試管,注入反應液,再將試管放置在恆溫箱中進行反應。這種方法的條件是要將待分析的遺傳基因通過不斷的合成反應加以鑄型,不過這時候需要有被稱作引物[3]的DNA片斷。如果不知道待分析的遺傳基因究竟屬於何種植物,那就只有使用已知的植物遺傳基因。一般而言,不同的植物之間,遺傳基因的差異其實並不很大,各種植物的DNA基本上具有很高的相似性,諸如葉片大小、花朵形狀等等用肉眼可以分辨的差異,實際上僅僅是遺傳基因中極小一部分差異的外在表現而已。

然而,冬至草的分析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用吸液管吸取反應後的液體,將之滴入瓊脂培養基,電泳[4]之後置於紫外線下觀察,卻看不見本應該被染色液染成橙黃色的DNA帶。調整溫度、改變引物的種類和長度再次試驗,連續試了三十多回,卻只有一回的合成反應取得成功。將僅有的成功產物放入自動DNA分析裝置,再將分析出的鹼基序列輸入計算機,得到的檢索結果卻顯示,所分析的生物與人(Homo sapiens)屬於同一物種。


就在這段時間裡,研究室發生了一點麻煩,遮光保存在暗箱中的膠片有一部分被感光了。這些膠片本是要用於實驗的,但從實驗開始之前就有部分區域因為感光變黑,也就無法再使用。研究員之間開始相互抱怨,大家懷疑有人操作時不仔細,讓光線泄進了膠片袋。實驗室中的新人因為對於實驗操作還不熟練,成為最大的懷疑對象,被一個個叫出來詢問,但所有人都矢口否認,而且調查的同時膠片仍然在繼續感光,最後大家終於意識到異常之處。一般情況下,如果有光線洩漏,那麼膠片應該是從靠近袋口的部分開始感光,然而暗箱中保管的膠片,都是從中間開始感光的,而且連未曾開封、不可能接觸到可見光的膠片都變黑了。這時候大家才明白,這不是一般的光線洩漏事件,而是存在未知的外部放射線發生源。

於是,主管決定封鎖實驗室,讓研究員全部離開,使用蓋革計數器徹底檢查研究室的每一個角落。實驗器材和藥品當然不用說,連分配給研究員個人使用的桌子、零錢乃至個人用品全都檢查了,然而蓋革計數器始終沒有任何反應。決定性的突破是在搜索的第三天,蓋革計數器在保險櫃裡的冬至草面前產生激烈反應,年輕的研究者們紛紛向我投來懷疑的目光,讓我禁不住驚慌失措。最終的調查結果是,我採取冬至草標本根部樣本的時候,總會順手把它放在膠片箱邊的架子上,這便是引髮膠片感光的原因。

接下來的問題是,標本究竟在什麼地方受到了放射線污染。因為我在分析實驗中從沒有使用過放射性物質,便向岩井打電話詢問。

「博物館裡沒有保存過放射性物質。」

「我這裡的實驗室也沒用過。」

「會不會接觸了其他研究室的放射性物質?」

「整個研究中心都沒有用過放射性物質。就算要用,最多也只是那些放射性極微弱的物質。」

反反覆覆問答了好幾回,最終我們得出結論: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這份冬至草標本在岩井發現之前就已經遭到了污染。考慮到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人接觸過這份標本,我們懷疑污染它的是半衰期很長的放射性元素,但分子細胞學研究中心沒有能力確定究竟是什麼種類的放射性元素,因此,我將標本轉移給放射線研究所,請他們幫助進行詳細分析。


一週以後,負責分析的鳴海研究員發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分析簡報,說這份標本「可能是被鈾或鈾的衰變生成物污染」。不用說,這絶對不可能是生物實驗中使用的元素。雖然污染物與自己無關,但接收標本的時候沒有進行檢查也是我的責任。因此,我向研究所所長彙報分析結果的時候,所長責成我提交一份有關整個事件的詳細調查報告。報告的目的不是要洗清我自己的責任,而是要解釋冬至草標本中為什麼會混有人的遺傳基因,而且還受到了鈾的污染。換言之,報告要解釋的是,究竟什麼原因導致了標本遭受這樣的雙重污染。

「論文中記載冬至草生長於泊內周邊,這很籠統,範圍很大,況且如今冬至草已經絶跡了。不管怎麼說,我可不想去調查。」

我想委託岩井幫我調查,但他乾脆利索地亮出了白旗。沒辦法,只能我自己去現場看看了。


我乘的飛機降落在旭川機場。機場建在農田包圍的山丘上,是從山丘上切出的一塊平整地面。岩井到機場來接我,我們兩個人吃了早飯(雖然早就過了早飯的時間),沐浴著廣闊田園上眩目的陽光,乘坐岩井的車前往旭川市內。路上我們談起冬至草的葉片為什麼會是白色的,岩井認為,有可能是因為沒有葉綠素,葉片退化的緣故。至於生長所必需的養分,也許全都是由根部吸收。

坐落在人工水池旁邊的鄉土圖書館是座三層的灰色建築,古書書庫全在地下。升起電動式書架,戰前到戰時的書籍整齊地排列在上面,其中就有岩井發現的夾有冬至草標本的雜誌。所有的書籍雜誌都按照年代順序排列,夾有標本的雜誌只是其中很薄的一本。我把蓋革計數器放到雜誌前面,數字立刻跳動起來,顯然有部分放射性物質從標本轉移到了紙上。雜誌封底的借閲表上沒有任何借出記錄,也沒有任何搬運記錄。雖然和冬至草比起來受放射性污染的程度較弱,但從法律上說,這本雜誌也必須置於法定機構的管理之下。因此我回到一樓,借用電話向距離最近的旭川理科大學提出保管申請,之後又向剛剛記下的論文作者石川洋三所屬的月山町農業學校打去了電話。

「我們找找看,可能會有些資料。」

我的電話被轉給校長,校長聽完了我的解釋,給了我一個似乎頗有希望的回答。


岩井開車,先繞了一點路將雜誌送交給大學,然後把我送到了月山町。月山町是個沿著札幌和旭川之間的主幹道擴展的細長小鎮,石狩河從小鎮中穿過。我首先去了位於車站前懸掛著「永世和平都市」大幅標語的町公所調查戶籍資料,但是沒有找到石川洋三這個名字,於是便沿著河邊一直走到設置在樹林中的農業學校。這所學校的校舍很新,穿著工作服的學生們在旁邊的塑料大棚裡出出進進。我被領著穿過滿是家畜氣味的長長走廊,來到鋪了絨毯的校長室,滿頭白髮的校長拿給我一本學校創立八十週年紀念冊,說:「我們這裡只找到這個。」紀念冊上的歷代教職員工名單裡,有已經故去的石川洋三的名字。我按照上面記載的電話,給健在的原教員一個個打電話詢問,最後終於找到了「秋庭」這個名字,據說他是現在居住在月山的地方歷史研究者。

電話黃頁中只有一戶姓秋庭的人家,我便直接登門拜訪,一個中年男子接待了我。研究冬至草的是他的父親秋庭吾一。秋庭早年是北海道大學農學部的教授,後來辭職回到家鄉月山,悠遊自在地過著閒適的生活,直到患胃癌去世。據說,從接受手術到去世為止,秋庭一直在很熱心地尋找傳說中對治療癌症有特效的冬至草。男子領我去了他父親的書房,裡面堆得滿滿的儘是書,其中混雜著他在職時寫的《植物學》和《北海道的草花》等專業書籍,還有題為《冬至草傳》的自費出版書。儲藏室裡堆的也都是研究資料,其中有個木箱,上面寫著「冬至草相關」,木箱裡面的書信全都是石川洋三和半井幸吉之間的交往記錄。半井幸吉是石川論文中特別感謝的人,似乎半井這個人在有關冬至草的研究中所起的作用比石川更大。在《冬至草傳》的開頭這樣寫到:

「冬至草是生於月山的民間研究者半井幸吉發現並命名的物種。論文作者石川並沒有見過冬至草(中略)。在冬至草滅絶的今天,有關這種生長方式奇異的植物,只能以自費出版的形式發表本書,不能不說是很令人遺憾的事。」

我向男子借了《冬至草傳》,還有石川與半井之間往來交流的書信,在月山古老的旅館住了下來。坐在窗邊的籐椅上,藉著明亮的日光,我翻閲了這本筆調恬淡的《冬至草傳》,其中記載的內容取材自秋庭採訪的許多人。我一邊閲讀,一邊仔細比對半井與石川的書信,看看這些出自半井的遠多於出自石川的書信,相當於書中記載的哪個部分。


《冬至草傳》開篇便交代了半井出生在昭和初期,不過半井究竟生於何處,書中也並不確定。

孤兒院院長回憶:「半井被駐地部隊發現於神居古潭的溪谷,當時他奄奄一息,即將餓斃。被帶到院裡的時候也始終一言不發,而且骨瘦如柴,大家都以為他救不活了。」

然而與這樣的回憶不同,當事人半井堅稱自己是追一隻藍色的蝴蝶追得太出神,在森林裡迷了路。至於說他究竟是被父母拋棄,還是因為迷路走失,恐怕連當事人半井自己也不清楚。總之,由於報不出親人的名字,半井沒有辦理在保護機構臨時寄養的手續,忽然就進入了月山町孤兒院。

這個孤兒院距離秋庭家只有幾百米的距離,當年的院址如今已經變成了一所廣闊的公園。不過鎮上幾乎沒有什麼孩子,園裡的鞦韆孤零零地在風裡搖擺。據說,原先的孤兒院最多時候收養過大約三十個孤兒。孩子的墓地併排排列在塗著白漆的建築物旁邊。因為孤兒院的環境惡劣,冬天裡總有孩子因為感冒惡化而死亡。

半井的身上有一顆大大的痣,從脖子一直到胸口,讓人想起被火燒傷的痕跡,醜陋的疙瘩像是昨天剛剛出現的一樣,顯現出深紅的顏色。即使身體健康的時候,半井右腿膝蓋以下的部分也是完全麻痹的,只能拖著右腿行走,因此過於肥大的褲子總有一邊很快就被磨通,鞋子也是很快就磨出洞來,到最後沒有辦法,只能給壞的那只腳穿上草鞋,半井也就整天以這種怪異的形象四處遊蕩。他總是用手抓著吃東西;他和正常兒童一起上課的時候總是會受到排擠;把他放在殘疾兒童的班級裡,他又會戲弄那些殘疾比自己更嚴重的孩子,讓人很傷腦筋。某一天,半井和高年級學生發生了衝突,被對方從樓梯上推了下去,原本就無法伸直的那條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他在床上躺了兩個月,之後便只能拄著老師做的枴杖走路了。這根枴杖上沒有把手,半井只能握著木杖本身。為了能夠走快一點,他不得不用力握著枴杖,手上常常被磨得儘是鮮血。漸漸地,他和人說話越來越少,那些他蔑視的殘疾兒童也開始向他投來憐憫的目光。對於這時候的半井來說,他所能進行的唯一娛樂,只是在雨天沙場裡空蕩蕩的時候一個人遊逛,或者長時間呆呆凝視磚塊圍起的花壇裡的花草。

開始的時候,老師們懷疑半井的智力也有問題。不過到了上學的年紀,他卻顯示出超乎常人的智慧,令老師們大為吃驚。周圍的孩子們熱衷於木劍木馬的時候,只有他從早到晚咬著指甲靠在牆上讀書。那個小小的身影讓見識過無數孩子的院長都覺得驚異。是不是弄錯了他真實的年齡,以至於他上小學的年紀比別的孩子遲了很多呢?

在院長的籌劃下,半井被特別送進了小學高年級。即使在這裡,半井依然顯得鶴立雞群。在生物、尤其是植物學方面,半井顯示出異常的興趣。埋沒在書庫角落裡的厚厚的植物圖鑑,半井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便連同還沒有學過的拉丁字母寫的拉丁語學名都背了下來,讓周圍的人目瞪口呆。有空的時候,半井就去附近的農業學校的植物園,恰好石川洋三就這裡工作。年輕的石川本來是以更高年級的學生為對象,教他們如何識別植物,而半井的出現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意識到半井的優異能力,甚至還向院長建議讓半井上中學。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半井和石川的關係變得逐漸親密起來,甚至可以說半井是將石川看作了他唯一的老師。可惜的是,因為以前從沒有過先例,院長不同意讓半井再上中學;而在很少有富裕階層的北地,也沒有出現能夠支援孤兒上學的慈善家。

院長為半井找了一份即使腿腳不便也能從事的不錯的工作——在鞋店做包吃包住的住宿傭工。然而店主人在教半井如何開展工作的時候,半井卻顯出一副這份工作不適合我的自命不凡的架勢。被店主訓斥要有好好幹活的樣子之後,他便徑直去了農業學校,不顧旁人的目光,向石川訴說了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這樣過了一些日子,終於有一天,偶然從比良付[5]的中學傳來需要勤務工的消息,半井便立刻拋下月山的工作,跑去了那裡。


比良付位於月山與半井發現冬至草的泊內之間,是山巒密佈的高原地帶。我乘坐大雪線在黑金下車,從這裡轉乘前往由比的巴士,再沿著叢林間的山道走上兩公里就到了。走在視野開闊的緩坡上,靜謐的空氣令遍佈周圍的群山都彷彿近在咫尺。秋庭取材時訪問過的瞭解半井的人所在的村子,在附近的礦井荒廢之後不久也被廢棄了。沿著山道,只有大約二十多座荒屋,有的屋子外面還搭著冬天用的滑雪屋。在一處像是倉庫似的建築物的屋簷下,一塊寫著「美人綿」的馬口鐵牌子隨風搖晃。

隱約有風琴聲從中學裡傳來,校舍的房頂也被冬天的積雪壓壞了。整個建築都顯出一派朽敗的模樣。走廊斷了好幾處,剝落的黑板旁邊擺著生鏽的暖爐,放有煤塊的鐵箱倒在地上。教室旁邊搭有一個小房間,這大約就是半井的勤務室了吧。透過房間裡小小的窗戶向外眺望,可以看見遠處連綿的群山。

我走上高原,想找找半井在這裡發現、並向雜誌報告過的蝦夷黑百合。成群飛舞的蜻蜓給山的斜面染上一片紅色,走在紅花鹿蹄草的絨毯中,隨處可見同屬百合科的沿階草綻放花朵,可惜蝦夷黑百合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為了除去屋頂上厚厚的積雪,我要用梯子爬上屋頂,然後差不多花上整整一天才能幹完,中途至少會掉下來一回。」

從半井給石川的書信裡,可以窺見他生活的艱難。半井向石川訴說的整日忙著修繕校舍的生活,比之前更不知辛苦多少。但即使如此,因為可以在走廊裡偷聽上課,還可以自由閲讀書庫裡的書籍,他到底堅持了下去。在信中也時常可以看到些頗為自得的句子,比如,「我發現老師課堂上教錯的地方,於是給學生們糾正,結果被老師罵了」。

冰雪消融、萬木吐綠的春天,半井就像得到瞭解放一樣,拄著枴杖,興味十足地在學校周圍的草原上漫步。比良付地屬大雪山[6]系,緯度很高,植物生態也和月山截然不同。半井的信中說,這裡遲開的八重櫻的顏色很濃,草花的色彩也極其鮮艷。在這裡的大雪千鳥,雖然同樣開有紫色的舌狀花,但花瓣上僅有些微鋸齒,與常見種類不同。這份報告受到石川的熱烈褒揚之後,半井更加熱心地在高原上走動了。

「我發現了本不可能在這個超越北部極限的地方生存的蝦夷黑百合。雖然個體的尺寸小於月山的種群,但從它白色的花瓣上生有黑色斑點的特徵看來,應該就是蝦夷黑百合。」

半井將標本連同寫有上面這句話的便箋一起寄給了石川。石川將便箋上的文章略作修飾,改成簡報的形式,聯名半井,寄給了名叫《植物學》的學術雜誌。雖然只是短短不滿二十行的簡報,但當半井收到登載文章的雜誌的時候,還是因為自己的名字能夠被學術雜誌刊登而歡喜不已。但在這之後,由於他更加熱衷於採集植物,經常以腿腳不便為由怠慢本職工作,終於被禁止一切遠足行動。對於這件事,半井自己的說法是否真實姑且不論,但他在給石川的書信裡寫道:「這都是因為那些年輕教師嫉妒我的成就。」

在那些教師當中,有一位美麗的女教師,比半井年長些,卻表現出非常理解半井的舉動,而且在各個方面儘力照顧半井。半井這樣描述那位女性:

「她會告訴學生,聖德太子的『和為貴』的『和』,與西方的『和平』的『和』不同。算是有點怪異的女性吧。同時她也是個整天把《蟹工船》[7]放在大紅衣服的口袋裏,一有空就拿出來閲讀的女性解放運動家。我在上樓的時候,她總是會把肩膀給我搭。學生放學之後,她也會在教室裡手把手教我靜物繪畫。」

有天晚上,這位女教師邀請半井參加鄰村的集會。半井本不喜歡這種熱鬧的場面,不過耐不住她的盛情邀請,終於還是去了。這是十多個人在酒館裡的聚會。

「我從梯子爬上閣樓,與會的人都是礦工和背孩子的女人,看來看去只有她才像是知識分子的模樣。她請我說些自己的苦難經歷,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與會的人說的都是有關社會運動的話題,半井也就學著他們說了不少自己對社會逐漸生出的厭惡與失望。看到自己的話讓那位女教師很高興,半井也感到十分滿足。按照她的指示,下一次集會的時候,他把對禁止自己外出的校長所懷的不滿一股腦兒宣洩出來,引起了與會諸人的強烈同情。

恰恰在這之後不久,校長以惡意怠工為由,讓半井選擇是被辭退還是換一所學校工作。校長給半井提供的轉職學校是在北海道最寒冷、最嚴酷的泊內,但半井已經沒有選擇了。

「我把自己被解僱的事告訴她的時候,她正和數學老師談得親切。聽到我的話,她只是淡淡說了一句『真可憐呀』,別的再也沒有了。」

從比良付寄給石川的最後一封信裡,半井咬牙切齒地控訴了那個女教師,說自己被她騙了,並且對石川表示了歉意,因為石川費盡周折才給自己介紹了這份工作,沒料到自己最後卻以這樣的形式被校方驅逐。「無論如何,」半井寫道,「這世上一定會有一份適合我的工作。」


我從旭川前往半井轉職去的泊內,先乘坐深雨本線的特快電車到達新川,然後再搭乘明和線僅有一節車廂的本地列車,一共用了兩個小時。沿線多是原生林,列車穿過繁花似錦的山澗溪谷,隨後便一直在白樺森林中穿行,最後眼前終於出現一個大壩圍起來的人工湖。列車駛過長長的鐵橋,停在只有月台的無人車站上。我下車來到月台的時候,天上飄起濛濛細雨,染濕了我的衣服。

走不多遠,便來到了小小的磚石結構的村公所。總務科的接待窗口後面是個年輕的職員,可惜他連冬至草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我請他調查半井轉職的學校,他告訴我,北海道已經沒有瓦房了,當年給半井居住的古寺也早就拆掉了。

職員告訴我,原先學校和古寺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經是一大片廣闊的蕎麥田了。北海道晝夜溫差很大,那塊地正好用於栽培種植。這時候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灑在成片的白色蕎麥花上。我拿著蓋革計數器走了一個小時,尋找冬至草的痕跡。拖得長長的「嗶——嗶——」聲在潮濕的空氣裡融化、擴散,四下里一片寂靜,沒有半點回音。


泊內的冬天可以到達零下三十度,據說家裡的東西都會全被凍成冰,不會結冰的只有象度數很高的酒這樣的東西,甚至也有冰箱裡反而比外面暖和的怪異現象發生。即使是現在,這裡也冷得像是南極越冬考察隊或者珠穆朗瑪峰登山隊的演習場一樣。對於身有殘疾的半井來說,這裡嚴酷的環境一定超出了他的所有預想,而且就在他剛到這裡的那一年冬天,記錄顯示泊內出現了零下四十二度的日本最低氣溫。

「我這是來到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啊!拿起雪耙一走到外面,頭髮上的汗立刻變成了小冰柱。天氣凍得人生疼,撒在地上的尿眨眼間就會結成冰塊。

「我住的勤務員小屋太簡陋了,簡直都要被大雪壓垮了。房間只有一扇窗戶,從那裡面只能看到對面的雪原,雪原上聳立的樹木也都是一片雪白,像是白色的火焰。

「我只能緊挨著小火爐過日子,可惜不管燒多少柴火都感覺不冬暖意。有一回,我聞到燒焦的臭味,這才發現我那只麻痹得沒有感覺的腳已經被火燒傷了,上面儘是水泡,差不多都看不出腳的樣子了。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在這種地方,植被少得可憐啊。」

給石川的書信裡,接連不斷的都是這類充滿嘆息的文章。


春天來臨,半井又和比良付的時候一樣,差不多每天的工作之餘都會去森林裡漫步,他唯一抱有的念頭就是「能夠實現自己價值的只有發現新植物品種」這樣一種差不多近乎固執的想法。然而此地特有的寒冷似乎並沒有催生出什麼新的物種,除了樹皮被染成獨特的白色之外,自半井赴任以來兩年多的時間裡,他給石川的書信中沒有提及任何發現。

鉛筆素描,水彩寫生,這些手法雖然半井都不擅長,但在後來被秋庭評價為重視正確性的寫生簿中,半井畫了許多他喜愛北海鈴蘭。從中可以看出,此地的北海鈴蘭在顏色與形狀上存在各種變異。開在樹蔭下的北海鈴蘭,有著大大的葉子和碗狀的小花,花瓣的紋路也如人的指紋一樣各不相同。作為這一地區的特有植被,北海鈴蘭的變異形態超過三百種,這在整個世界都沒有先例。然而,也許是因為半井並不清楚其意義,他沒有向石川報告這一發現。根據秋庭的看法,歸根結底,半井所作的只不過是「探寶」一般的事情而已。由於學識上的欠缺,他也只能做到這麼多了。

儘管要拖著麻痹的右腿,拄杖的手也磨出了血泡,但半井還是儘可能每天都出去散步,只是終究沒有得到任何有意義的成果。第三年的夏天,就在半井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所作的一切努力是不是毫無意義的時候,幸運突然間降臨在他身上,半井向石川詳細描述了那個時刻:

「我一直走到巨樹繁茂的馬之背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我迷了路,從紅土崖上掉了下去,身子動彈不得。這時候我忽然發現,就在我的眼前,有一株大約三寸高、形狀好像百合一樣的小草。」

半井在潮濕的土地上半走半爬地湊過去,只見眼前這株小草的小小葉子上帶有罕見的白色,被雨淋濕之後更顯透明。遺憾的是,這株小草並沒有開花,不過半井確定自己沒有在圖鑑裡見過同樣形狀的植物。

「莖上生出的葉片猶如羽毛一般嬌嫩欲滴,簡直像是馬上就要飛起來一樣,給人一種強烈的透明感。葉片的光澤雖然會讓人想起在冬天也不會枯萎的岩鏡[8],但那種透明感卻完全不同。」

半井佇立在那裡看了不知道多少個小時。他擔心自己一旦離開,下一次再來的時候會找不到,於是動手拔掉了周圍所有的花草,連小樹都一棵棵折斷,將四周清出一片光禿禿的空地。

從第二天開始,半井每天都會去那個地方。在他的寫生簿上留下了大量的素描,各種方位的全體圖、莖和葉片的放大圖等等,這些細緻入微的記載,成為有關這種草在自然環境下生長的珍貴記錄,他甚至還用放大鏡觀察莖稈,連上面的小刺是螺旋排列的特徵都記載了下來。

自然狀態下的觀察結束後,半井開始著手在花盆裡進行人工栽培。挖這種草的根的時候,他被地面下根的特異形態弄得大吃一驚。

「這麼小的草,根系竟然十分發達,相互纏繞、延綿不斷,無論怎麼挖都挖不到盡頭。我挖了一米多深,最後只能放棄。」 由於這種植物的根系太奇異,為了把它移植到花盆裡,半井只能選一個適當的地方切斷它的根系。但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根系過短無法從土壤中吸收足夠養分,半井把它捧回去後僅僅五天,這棵植物便枯死了。枯死的植物體無法再製作成標本,這讓半井感到十分沮喪。不過不管怎麼說,他發現了植物新種終究是事實。半井把這種植物命名為冬至草,只是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起這樣一個名字。

半井為了尋找新的冬至草個體,甚至上班時間都會偷偷溜出去。這種植物雖然是新種,但自第一次偶遇它之後,半井便發現原來它長得到處都是。本來,所謂的新種應該是指以前從來沒存在過的品種,但實際上,即使身邊司空見慣的品種也會被人遺漏。冬至草看來也是同樣的情況。半井用沾滿泥土的木杖撐著岩石一步步踏進此前從沒有進去過的深山,只見以溪谷為中心,一株株冬至草猶如空谷幽蘭般生長著。溪谷日後變成了人工湖的湖畔。

「冬至草和周圍差不多高的草混在一起,採摘很不容易。我採摘的時候被旁邊的老人們看見,他們告訴我說,把這個草磨碎,塗在腫皰上,效果會很好。據他們說,從前這種草很少見,不過二三十年前倒是繁榮了一時。那個時候,每到現在這個季節,帶有棉毛的種子便會隨風成群飛舞,落在地裡,差不多一年內就會開花。不過冬至草沒有繁榮多久,很快數量就開始減少,而且葉片好像也隨之變小,整體的透明感也提高了。我懷疑如今我發現的冬至草和以前的不是同一個品種,不過也有可能是以數十年為單位的週期性生長變化。冬至草從前主要生長在森林裡,如今卻大多分佈於溪谷一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生長環境的要求也發生了變化。不管怎麼說,這裡氣溫又低、交通又不方便,大學教授不常來這裡調查,可以說是一件幸事吧。」

接著半井又開始嘗試考察美學與冬至草數量減少之間的關係。

「自然並沒有特定的目的。所有一切都是無目的不斷試錯的產物,所以很容易發生物種滅絶的現象。根據這一理論,美完全是偶然的副產品,不是自然的本來目的。在冬至草的身上也是體現了這一點的吧。」

此處的「無目的不斷試錯」的文字,出自半井暗記之後默寫下來的文章——《不斷試錯的進化論》。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半井崇拜的美國醫學家野口英世[9]。野口英世小時候曾經把左手插進火爐裡,結果被嚴重燒傷,手指都全粘在了一起。但他背負著這麼嚴重的傷,以小學畢業的學歷來到美國,隨後在那裡聲名鵲起,終於成為著名醫學家。這樣的野口正是半井一生最為崇敬的人物。「某一天我也要去國外」,這句話常常掛在半井的嘴邊。他埋頭於冬至草研究的時期,恰好與內閣遺留下 「複雜怪奇」[10]的言語集體辭職、「神國」與「鬼畜美英」挾海戰爭開始的時期一致。

在所有人都以日本的戰績為話題的時候,因為身體殘疾而不必擔心徵兵的半井,心思都用在了冬至草的身上。學生們都把這樣的半井當成怪人,而教師們也同一提及冬至草就喜形於色的半井完全談不到一起。北海道基本上都是農業地帶,與本州的都市地區相比,食物分配要寬鬆一些,戰爭氣氛也要淡薄一些。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半井的行為大約也是被容忍了吧。的確,也許在那個時候,相比於非國民[11]而言,還是身為怪人或者愚者更好吧。


「下山去也」,半井留下宮澤賢治[12]式的紙條,去山中漫步,卻又有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發現。在山腳地勢平緩的地方,有奴役勞工們的共同墓地。泊內到新川的明和線鋪設工事、平川礦井的增產,以及泊內人工湖的水壩建設,使用了許多強虜來的朝鮮人和中國人,其中不少人都因為惡劣條件下的營養不良以及寒冷天氣中不斷擴散的結核病而死亡。掩埋屍體的大坑附近惡臭洋溢,甚至有傳聞說還有鬼魂出沒其間。對於村裡人來說,那兒絶對是不可靠近的禁忌之地,而且因為到處都被挖得像陷阱一樣,半井對那裡自然也是敬而遠之的。但是,為了完成冬至草的分佈圖,不調查這一大片地區終究不行,半井沒有辦法,只能小心翼翼地踏入這一塊禁忌之地。令他大為驚訝的是,在墓地周圍,到處都生長著冬至草,而且遠比別處茂盛許多。

「別的地方都是孤零零生長的冬至草,在這裡卻有十幾棵糾纏在一起生長的情況,其中還有許多都開出了白色的花。花瓣透明,讓人不禁想起玻璃風鈴。風吹起來的時候,花朵隨風搖晃,簡直像是能聽到風鈴的聲音一樣。」

恍若夢中的半井,把墓地周邊冬至草的分佈畫進寫生簿裡,隨即便發現了冬至草的分佈情況和它的開花方式的一個聯繫。距離墓地越遠,冬至草的生長就越稀疏,距離墓地越近,冬至草的生長就越密集,白色的純度也更高。至於說開花的冬至草,基本上都生長在墓穴的附近,這讓半井禁不住懷疑,冬至草是不是以死者的屍體為養分的呢?

「屍體=養分」,這雖然是一種大膽而可怕的假說,但半井在寫給石川的書信中分析了它的合理性。冬至草在地下的長而發達的根系,就是為了四處尋找作為最優質的養分的屍體而發育起來的。半井還試著挖了好幾株開花的冬至草,看它們的根系究竟生往何處。在其中一株的根系盡頭,半井挖出了一具已經化作白骨的屍體,冬至草細細的根纏繞包裹著白骨。

「那看上去就像蠶繭一樣」,半井在書信裡這樣形容。這樣的結果令他對自己的推測更加深了一層自信。最終在他挖的八株冬至草當中,四株的根系下面發現了遺骨,其中三株還開著花。半井由此推測,是不是只有從屍體直接吸取體液,獲得的營養才足夠支持冬至草開花呢?他把學校捕鼠器上夾住的死老鼠埋到冬至草的根部進行實驗,但冬至草從來也沒有開過花。

給冬至草施用學校裡的農業肥料也告失敗之後,半井終於想出了一個瘋狂的方法。他用小刀在自己麻痹得感覺不到疼痛的腳趾上捅出一個小口子,擠出鮮血滴到冬至草的根部,用這種方法給它施加營養。也許他認為屍體滲出的體液應該和血液的成分類似,直接滴在根部的做法應該更有效率吧。一週多的時間裡,他每天早晚兩次給冬至草滴血,終於在某天早上,半井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緊閉的花蕾。

「冬至草應該是以血這種動物性蛋白為營養的。」

第二天早上,當花蕾綻放、開出純白小花的時候,半井欣喜若狂地向石川寫去書信,彙報自己的成果。

雖然此前並沒有任何論文報告過以人類的血為營養的植物,不過正如半井指出的,像豬籠草和捕蠅草這類植物消化的蟲體其實也和血液一樣屬於動物性蛋白。既然捕捉昆蟲的習性本來就是為了彌補土壤養分的不足,那麼從吸收的角度說,也許血液要比蟲體更方便吧。

「我在想,以前冬至草大量繁殖的時候,作為營養源的屍體應該不是很多。是不是隨著作為養分的屍體的增加,冬至草本身的營養要求也發生了變化?又或者,對血液要求高的個體淘汰了一般性的個體?」

雖然半井也不清楚以上的兩種推測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事實,但至少在那之後,以前失敗的盆栽實驗,只要多多少少滴一些鮮血,就可以成功了。


半井的怪異行為漸漸引起了村裡人的注意,校長桑野也把半井喊去,讓他停止自己怪異的行動。半井認為,只要能得到研究成果,什麼都可以無視,但被警告了幾次之後,他也不得不擔心起自己被再度解僱的可能。就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到了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當時正是石油被稱作相當於「血之一滴」的時候,半井想,搗爛冬至草之後的提取液,是不是可以作為石油的替代品呢?這可能也是受到了當時盛行的煤焦油代替石油的研究的啟發吧。

「為了實現最終的目標,用些權宜之計也沒關係吧。」

半井在給石川的信中如此不加掩飾地說。他認為最好的權宜之計莫過於讓大家親眼目睹,隨後便和石川討論自己的構想,商量事先用爆竹裡的火藥塗在冬至草上,然後當著大家的面點燃的做法是否可行。

「為了決定究竟塗抹多少火藥合適,我試著實際做過。但可怕的是,哪怕是沒有經過乾燥處理的冬至草,竟然也燃燒得相當劇烈。」

這弄假成真的結果讓半井自己也很吃驚。在隨後的實驗中,半井又發現,搗碎過濾之後的液體並不能直接燃燒。他本來還擔心眾人會無視栽培難度、大量採摘冬至草,從而導致其滅絶,但有了這個發現後,他也就放了心。


公開實驗在學校的會堂裡舉行。有關當時的盛況,秋庭的書裡記載了他採訪村裡人的結果。我也從村公所介紹的老人們那裡打聽到了他們對當時情景的描述。有些老人說到會的大約一百多人,也有老人說超過三百人。不管到底多少人,總之不大的會堂確實被擠得水洩不通。等待遲到的村公所助理到達最前排的期間,半井頗為自得地向眾人介紹了冬至草的生長情況。不過助理對桑野說,道理可以等會兒再講,先得把東西給大家看看。於是在桑野的催促下,實驗在蓋著白布的課桌上開始了。

半井點燃一根火柴,湊近盤子裡的冬至草,火焰立刻從葉梢燃起,剎那間就像被蟲蛀似的縮成一團燒了起來。火焰猶如殷紅的寶石,慢慢向莖稈推進,這一奇異光景讓下面的人群發出第一陣讚歎。隨後那紅色的寶石在冬至草的根部分作幾路,伴隨著「噼噼啪啪」的聲音向四周揮灑出細細火花,這時人群中爆發出更加熱烈的歡呼。當眼前的根變作通紅的時候,雷動的歡呼又變成了對半井的讚歎。我聽到的一位老人更是將當時的景象描述成線香花火。當然,也有人懷疑其中可能混有若干火藥,不過不管怎麼說,桑野似乎也真的被半井的這個發明感動了。畢竟在如此遙遠的邊境之地,竟然也能發明出對戰爭起到幫助的東西,這確實是很不簡單的。此外,半井不斷高呼的「祖國的新武器」的口號,大約也感染了他吧。

桑野當著眾人宣佈,半井可以便宜行事,自行研究如何從冬至草中提取燃料,同時還以定期提交研究成果為條件,免除了半井全部雜務,並將古寺作為教員住宅分配給半井居住。除此之外,桑野還給半井配了一個名叫張本道久的助手。


「不知道是不是吸收了容易腐壞的人類鮮血才開出花朵的緣故,標本過不了兩三天,還沒有完全乾燥的時候就腐爛了,散發出難聞的臭氣。我也試著給它加熱,想讓它早點幹燥,可是它突然間就會燒起來,實在沒有辦法。浸泡保存的標本,也像是要溶解一樣,保持不了完整的形狀。」

雖然半井花了很大的工夫製作標本,但不管怎麼操作都無法成功。不得已,他向石川寫信求助,但石川也沒有什麼很好的辦法。半井帶著迄今為止他畫的所有寫生回到月山拜訪石川。在石川的力勸下,他開始認真考慮撰寫論文向雜誌投稿。在新品種的報告方面,日文雜誌裡最權威的當屬《帝國博物學》。於是依照石川的指示,半井開始著手論文寫作。直到論文完成為止,他拜訪石川多達十二次,與石川之間的書信往來也有三十二回。

然而,題為《以人血為營養的植物新種》的論文,在投稿之後僅僅三週便被退了回來。詢問退稿原因的信件也如石沉大海般杳無音訊。對於當時的學術界來說,決定是否在雜誌上刊登論文的唯一標準恐怕就是看作者是否是學閥,像半井這種民間研究者的古怪報告大概是怎麼也不會被認可的吧。石川認為這份關於植物新種的報告就此埋沒未免太可惜,半井也接受了他的說法,於是論文的作者被改為石川,題目也變成了《北海道嚴寒地區的特異生物》。儘管這篇論文的內容並沒有做任何改變,卻輕易得到了刊登許可,而頭一次便被拒絶的半井,連作為第二作者署名的權利都沒有,只在論文開篇謝詞裡有所提及。

「在這個國家,所謂科學這樣高級的活動是不存在的」。

論文刊登後不久,半井給石川寄來了一封信。信裡對石川只以自己為作者、半井連第二作者都不是的不公正待遇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從這封信開始,兩個人的關係便疏遠了,似乎直到半井過世都沒有恢復。大學生寫論文,第一作者要屬教授的名字,這在當時本是毋庸置疑的做法。而且從石川的角度看來,在過去的無數次修改中,自己也付出過極大的心力,這篇論文差不多也可以被視作自己的文章吧。無論如何,從結果說,冬至草這樣一種曾經在世上存在過的生命,有關它的報告僅殘留下這唯一一份以形態研究為主的論文。但這樣一份半井本以為代表了研究業績的論文,卻引起了桑野的憤怒。桑野一直將冬至草可燃成分的提取作為「絶密研究」對待,他明確指示,今後包括栽培在內的全部實驗都要在分配給半井的古寺內秘密進行。

至於說在古寺裡半井到底做了些什麼實驗,沒有人知道。戰爭結束後沒過多久,半井便暴病而死。

「半井過世之後,石川去給他掃墓,把開在他墓地上的白花帶回去,做成了標本。」

根據《冬至草傳》最後章節中記述的內容,似乎可以認為這是唯一製作成功的冬至草標本。石川死後,標本可能同其他書籍混雜在一起贈給了圖書館。不過,只見過寫生畫像的石川,是不是真的認為這就是冬至草,從他隨後的舉動看來,恐怕也並不一定。全書最後寫道,秋庭自己也曾在山中探尋過冬至草,但終究一無所獲。最後,秋庭因為胃癌轉移離開了人世。


半井的墓地坐落在臨眺湖泊的高台上,墓後卒塔婆[13]上的文字都已經褪去,木牌下生長著繁茂的山白竹,旁邊是幾年前村裡建起的共同墓地的碑和幾張長椅。從這裡眺望湖面,山影倒映,波紋不興。如果標本真是墓地上的花做成的,那卒塔婆附近的放射能應該會很高。我細心地在周圍走了一圈,但計數器沒有半點動靜。長長的時間裡,只有蓋革計數器的機械聲與穿過細竹的風聲兩相唱和。我在半井的墓前點了一炷線香,把塑料瓶的水倒在卒塔婆上,上面終於隱約顯出「釋智道半井幸吉」幾個模糊的字。

為了調查半井在古寺中究竟進行了什麼實驗,我在村公所的居民戶籍冊中查找半井的實驗助手張本道久的名字,但是沒有找到。保存在倉庫裡的從戰前開始記錄的戶籍中也沒有。我去問那幾位觀看過燃燒實驗盛況的老人,但也沒有人記得張本道久的事情。


回到東京的研究室,根據冬至草曾受過人類供血這一最新調查到的情況,我重新開始了一度中斷的分析作業。以前不管實驗多少次,最多只能得到人的遺傳基因,其原因應該就是根部染上了人類血液的緣故。我不再假設冬至草的遺傳基因與一般植物相類似,改為不做任何干涉、直接從其根部細胞提取遺傳基因。當然,這種作業一點趣味都沒有,需要的僅僅是接連不斷的重複操作,但我還是取消了其他所有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對這種不可思議的冬至草的分析之中。我天天泡在研究室裡,晚上也睡在研究室的沙發床上,不停地調節自動DNA分析儀器的配置,最後終於得到了不同於人的遺傳基因。

我將得到的遺傳基因的鹼基序列輸入計算機進行檢索,立刻發現基因的變異程度很高,幾乎無法認為冬至草與其他植物具備遺傳上的相似性。我懷疑有可能是放射線損傷了遺傳基因,致使冬至草與其他植物在遺傳上的相似性很低。無論如何,這一結果意味著,依照其他植物的基因序列所作的引物,同冬至草的基因完全無法結合,當然也就不可能進行PCR 反應。而且,冬至草個體的急速減少可能也是由於這一變異引發的。實際上,冬至草的遺傳基因只是勉強具有生存必需的部分而已,一旦其受到的損傷稍進一步,生命也就無法維持了。

研究自然科學的人,包括我在內,總是不自覺地想給實驗中發現的事實賦予相應的意義,尋找其中可能存在的秩序。即使是不斷積累偶然性而引起的進化過程,也總喜歡從結論進行逆推,試圖設想早在當初就存在有既定的方針。這可以說是神創論的觀點。不過不管從什麼角度考慮,如果說儲存放射能、主動迎接死亡的生物有其出現的必然性,這其中的道理實在讓人難以想通。或許其中並不存在什麼必然性吧。


某一天,同事對我說,我總這麼埋頭苦想是不可能找到什麼好主意,硬把我拖出去喝酒。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路口人行橫道上洶湧的人潮裡了。街頭歌手彈著吉他,面前擺著倒放的帽子。我在他的前面停下,腦中還想著在泊內見到的卒塔婆。即使在這一刻,卒塔婆應該依舊佇立於婆娑白竹的細碎聲響中吧。我彷彿覺得,在一片黑暗的某個角落,冬至草依舊悄無聲息地生長著,依舊悄無聲息地發散著沒有方向性的能量。一定是由於這種能量,才吸引了半井這樣的耀眼奪目的人吧。

我對遺傳基因之外的生物化學不是很熟悉,於是請了隔壁研究室有機化學專業年輕的研究員教我。擺弄著不太習慣的玻璃器具,我開始嘗試從冬至草中提取可燃成分。

「動物性蛋白中含有的氮,恰好也是製造火藥的成分。如果冬至草體內發生了某種化學變化的話,引發燃燒現象也不見得有多奇怪吧。」

關於冬至草的可燃性,半井給出這樣一種似是而非的解釋。但實際上,作為化合物的動物性蛋白與火藥的成分完全不同,可以想像,就算半井對「元素」這個詞略有耳聞,但在他只能使用「某種」這一形容詞頭腦中,應該完全不知道所謂化合物的概念。

但是,在我所做的根部分析作業中,燒杯的底部殘渣裡竟然真的檢驗出了硝酸化合物。半井看似天方夜譚般的想法,竟然被證明碰對了一部分。不過實驗中同時也檢驗出了極微量的DME[14]——一種與可燃性毫無關係的物質。DME是繁殖力旺盛的外來植物中含有的物質,通常分佈在地下莖之類的器官中,即使是10ppm[15]程度的微弱劑量也具有毒性,阻礙周圍植物的發育。另一方面,當這種物質的濃度從10ppm上升到20ppm的時候,它對分泌它的植物自身的種子也會表現出毒性,換言之,就是會引起自身中毒。這是生物界不變的原則之一:過度繁殖妄圖壓倒其他物種的生物,最終只有步向毀滅一途。以冬至草具有DME這一事實來看,這一物種一時繁榮之後個體數鋭減的原因,除了放射性假說之外,也可以解釋為自身中毒。不管怎麼說,如果冬至草真的極力排除其他植物、只追求自己種群的繁榮,最終卻反而踏上了滅絶的道路,那麼半井在信中反覆寫到的「冬至草是愚不可及的生物」這一判斷,確實可以說是道出了冬至草的本質。

至於放射性的來源,我推測冬至草應該是從土壤中吸收的鈾。這就意味著,如果更加細緻地調查泊內,應該會發現局部地區的鈾濃度較高。另一方面,即使進一步分析冬至草的標本,我猜也不會發現什麼新的線索。總而言之,要想尋求新的進展,除了再去現場作一次調查之外,恐怕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請岩井幫我準備了一個房間,在新川睡了一晚,然後第二天一大早,背包裡只帶著便當和蓋革計數器,我搭乘去泊內的第一班列車,再次踏上半井曾經徬徨過的原野。為了躲避狗熊,我用冰鎬[16]敲打著岩石踏入紅土深山,艱難地在滿是堅硬岩石的斜坡上面攀行。直到光線在發散著芳香氣息的樹林中黯淡下去為止,我一直沿著山谷向深處前進,但沒有任何地方檢測到放射線的存在。

晚上,我信步走訪了幾處有老人在世的人家,特意說明我來自東京,請他們回想已經久遠的記憶,然而依舊沒有人記得張本的名字。無可奈何之下,我開始在商店等處張貼尋人啟事,這時有人建議我也去診所張貼,因為那裡的老年人比較多。新川的年輕兼職醫生一週只來診所三次,我去的時候他恰好當班,我對他說了事情的原委,他告訴我,在他工作的老人醫院中有個患肝癌的患者正在住院,和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老人醫院三層樓的氣派建築坐落在山麓的蘋果園旁邊。我來到醫院二樓的六人房間,只見醫生說的那個病患正躺在床上,床下放著尿壺。護士告訴我,這老人沒有親屬,以前曾經患過腦中風,無法控制情緒,感情起伏很激烈,不過頭腦清楚的時候還是可以簡單說兩句話。

穿著淡藍色病號服的老人,就像一直在等我到來一樣,緊緊握住我的手,流下了淚水。隔壁的老人無休無止地呻吟著,時不時還會從不知哪裡傳來大聲的叫喊。每逢這時,護士就會匆匆跑去走廊。不知道有誰自己拔掉了靜脈滴注的插管,正被護士叱罵。我對老人說,想打聽有關半井的事,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顫,右手的動作幅度更大了。

「讓人懷念啊……」

老人低聲自語著,微微笑了起來,滿是老人斑的臉上露出無數皺紋。

「那個人每天想的只有冬至草」,「是個很嚴厲的人,不知道被他罵過多少次」,「大家都認為他懂的很多」,「很開心,真的……」

問起兩個人的關係時,我得到的便是這些隨著涎水一同滴落的隻言片語。老人舉著小小的調羹,小心翼翼地舀起碗裡的粥,忽然間不知為何自言自語了一句「誰都很慘啊」,一大滴淚水掉在了粥碗裡。

「最近這些日子,他總是一吃東西就哭。」

趕來的護士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哄他,老人好像平靜了一些。

「很久很久沒見了。」

「啊不,今天第一次見面。」

老人聽到我的回答,略微沉思了一會兒,側著頭問:「你是石川先生吧?」

「不……石川先生,是說石川洋三老師嗎?」

「對……老師。」

「您認識石川老師?」

「他來了?」

「他已經去世了。」

老人像是吃了一驚,緊盯著我的臉。

「啊……那就是說……不會再來了吧。」

「石川老師來過?」

老人指指床下,讓護士拿出一個包袱。他用顫抖的手解開,拿出裡面幾份只寫著生前姓名的簡陋牌位和成束的黃表紙。

「學生,這個……」

他好像還是把我當作石川,將黃表紙遞給我。這是五十張左右的古老原稿。

「這上面寫的是冬至草的栽培過程。」

「是石川老師寫的?」

「不,兩個人寫的。」

「這是在古寺裡的研究成果吧。石川老師什麼時候寫的這個?」

「什麼時候?……戰爭的時候吧。」

「石川老師寫這個是在戰後吧。」

「啊……到礦井了。」

「礦井?」

「唔,我。」

我把這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整理了一番,看起來,像是石川找到了戰後不知什麼原因離開泊內去赤砂礦井工作的張本,從他那裡瞭解了他和半井的研究,然後寫下了這份報告。不過,既然這是石川特意找到張本之後寫出的報告,為什麼會留在張本這裡沒有帶走,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老師放在我這裡的。」

不管怎麼問,回答總是不得要領。《冬至草傳》中對於古寺中的研究沒有任何記載,看起來秋庭恐怕連這份原稿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翻看這份毫無前後順序的原稿,一邊向張本確認,一邊重新把它們按順序排列好。

「你們的實驗,是說滴血栽培的實驗吧?」

「血?像這個?」

老人把刺著滴管針頭的左手舉起來給我看。

「我可以在這裡讀它嗎?」

張本閉閉眼睛,看看窗外,說了好幾聲「唔」、「唔」,我正懷疑他是不是沒有聽清楚我的問題,他突地說了一聲:「好吧。」 我將石川的原文和張本的話兩相對照,終於勉強弄清了半井所做實驗的大致情況。


張本起先專心於家事雜務,但某天早上,半井忽然命令他,把種有冬至草的花盆拿進來,給他看看一直在村子中流傳的詭異行為究竟是什麼。張本接到指示,以後他要負責判斷能令冬至草開花所必需的血液量這種極簡單的工作。半井用針刺入自己的中指,擠出血,滴在冬至草上,並且命令張本也照做。每次三滴,早晚兩次,是維持盆栽冬至草生存的最低劑量。張本因為還沒有習慣,有時候刺得淺,擠不出血,有時候又刺得太深,滴的血太多,實在是很辛苦。不過做得多了,手指上針刺的地方漸漸長出了老繭,似乎也不覺得疼痛了。

張本聽半井說過,和自然狀態下相比,盆栽冬至草的根系要短得多,如果要讓它開花,得需要更多的血液才行。他們兩個選定了一盆冬至草,張本和半井注入同等的血量,隨著每天血液量的逐漸增加,有一天早上,冬至草出現了一個純白色的花苞。

「開花了……滴血沒有白費。」

我問張本那個時候的樣子,張本恍惚的雙眼不知道望著何處,臉上浮現出笑容。縱然討厭被半井使喚,但看到美麗的花朵綻放在自己眼前,不由得張本不信任半井了。

這之後,半井更是一口氣讓十多盆冬至草開了花。不過,這時候半井已經知道,不能將冬至草一天所需的血液量一次性全部滴給它,而是要以一定的間隔儘可能頻繁地提供,這樣效果才會顯著。不過如此一來,夜間供血便成了問題。這項工作本來是打雜的張本負責,但卻讓半井相當頭疼。本來應該把擠出的一部分血留在濾紙上慢慢滲透,但是苦於夜間定時起床的張本,常常會偷懶,一次就在濾紙上滴上好幾次的血量,這樣就不用起床滴剩下的幾次了。某天夜裡,偶然醒來的半井在本不該有血的時間裡看見了存留的血液,當即狠狠地罵了張本一頓。

第一個發現發光現象的是張本。根據張本的記憶,那時他看到的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光芒,光芒的中心正是冬至草。草體散發著微弱的綠光,光線如此微弱,以至於不集中精神就無法發現。張本立刻叫醒了半井。黑暗中,兩個人湊近了冬至草仔細觀察。

「包括花和葉在內,整個冬至草都在發光。從根到尖,光線逐漸增強。那是一種能滲透到眼底深處的明亮綠色。我們一直凝視著,感覺綠光彷彿在忽明忽暗地閃爍。」

張本對石川這麼說。兩人開始討論為什麼此前沒有發現過這個現象。張本的結論是,沒有開花的冬至草,或者沒有得到鮮血的冬至草可能不會發光。不過從前一直都聽說墓地周圍一到夜裡就會看見隱約的綠光,說不定那就是冬至草發出的光芒。

不管怎麼說,既然是在逐漸增加給血量的過程中觀察到的現象,那它就一定和血液供給有關係。於是,第二天張本和半井將給血量增加了一倍,一起等待夜晚的到來。夕陽西沉,黑暗降臨,冬至草果然又發出光芒,而且與前一晚相比,葉片尖端發出的光線更強了。據說兩人因為看的時間太長,眼睛裡留下極其清晰的殘像,此後甚至都分不清看到的究竟是真實的冬至草,還是眼睛裡的虛像了。

「一亮起來就很開心。真的非常漂亮……綠色的光芒……和鐘錶上的數字一樣。」

張本這樣描述給我聽。他的意思大概是說那種光線和螢光很相似吧,而且似乎不管冬至草在白天照射過多麼強烈的日光,夜晚發出的光都不會有差別。此後,為了研究冬至草發出的光線究竟能夠強烈到什麼程度,張本開始主動給花盆滴血。與此同時,他還建議半井將自己的花盆和半井的分開。能以自己血液的力量令冬至草發出美麗的光芒,這也許引起了張本的自豪感吧。從半井的角度看,不管張本是出於什麼動機,既然張本說了他會用自己的血來喂養自己的冬至草,那半井也沒有任何拒絶的理由。

花盆分開之後,從外表上看,兩邊開的依舊是同樣的花,但入夜之後發出的綠色光芒卻有了微妙的差異。半井的冬至草發出的光微微帶有些許暗紅,而張本的光除了更強之外,還帶有微微的藍色。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兩者之間的這些差異還在不斷增大。某天,張本說起自己的花比較美麗,這自然引發了半井的異議,個人反覆爭論究竟是紅色美還是藍色美這種純屬見仁見智的事情,每每爭執不下。直到如今,這件事還縈繞在張本的心頭。

「你也覺得藍色的好看吧?」

張本向我尋求支持。他側頭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發起怒來,責怪我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知道。

「他有白內障,已經看不見什麼東西了。」

聽著我們說話的護士湊到我耳邊悄悄告訴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被張本聽到了,他喃喃地說著「要是能再看見就太好了」,一邊流下兩行老淚。經過如此漫長的時間,那藍色的光芒還令他如此懷念,那究竟會是一副怎樣瑰麗的景象啊。


為了讓自己的冬至草發出的光芒產生變化,半井開始調節血液的供應量。血少的時候,光芒就弱,紅色也更盛;血多的時候,光芒就強,也會帶上一些藍色。不過按照張本的說法,就算是半井的冬至草光芒最盛的時候,也依舊比不過自己的冬至草。相互交換花盆,重新滴血之後,發出的光芒也跟著發生變化,這足以證明不是冬至草自身的差異。至於血液上的不同點,兩個人最先想到的就是血型,但兩個人剛好都是O型血,於是這個猜想立刻被摒棄了。

其實,只要多用些人的血,看看各自引起的冬至草的光芒有什麼不同,應該就可以比較容易地找出光芒的差異究竟反映了怎樣的人的個體差別,但在桑野嚴令的「絶密研究」狀態下,這種方法殊不可行。半井只好開始研究在同一個人給予同樣血量的情況下,每天光芒的微妙變化究竟反映了什麼。睡眠或者進食,排尿以及排便,與日常生活相關的若干項目,兩個人開始同時進行生活記錄,著手調查這些因素中哪些會與光芒的變化有關。記錄中,光芒的強弱分為強、中、弱三檔,色調分紅、綠、藍三種。兩人常常坐在各自的記錄表格面前,熱烈地討論是什麼引起了發光的差異。

在一個光芒變弱的日子,半井偶然間發現了某種規律。一週之中,總有固定的一天光芒會變弱,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半井一直弄不明白,直到又到了這麼一天,半井忽然注意到,這天剛好是學生送雞蛋來的日子。

「能吃到雞蛋真是很幸福。」

張本話裡流露出大大的滿足。那個時候,他同半井能吃到來自學校農場的作物和雞蛋,過著得天獨厚的生活。送雞蛋來的日子,半井會把雞蛋倒上醬油和飯混在一起吃。從這一點看,與發光相關的應該就是人體的營養狀態了。被半井這麼一說,張本也發現,自己的食譜當中,食物的多少和光芒的強度基本上保持著反比的關係。吃的多的日子,光芒就會比較弱;反之則會較強。同理,半井每天的飯量都比張本大,所以他的冬至草的光芒比張本的弱。但是,這種現象看起來與常識相悖,而且同給予的血液越多、光芒越強的現象也有矛盾。如果一定要以營養狀況來解釋,那麼至少應該得出下面這樣的結論:雖然整體上看,血液具有增強光芒的作用,但營養成分高的血液當中含有的抑制發光的物質也更多,所以光芒的強弱最終是由這兩種一正一反的因素共同決定的。不管怎樣,為了確定發光與營養的關係,半井同張本開始進行下一階段的實驗——絶食。


「我們開始只靠喝水度日,這樣的日子一天天持續下去,冬至草每天發出的光芒強度也不斷增加。僅僅三天之後,冬至草便發出我們此前從未見過的鮮亮耀眼的光芒。隨著觀察角度的不同,還可以看見不同的紅色或藍色的光,光影中甚至還能發現紫色和黃色混在裡面。」

石川記錄下的當時張本所說的話,令人產生一種印象,似乎營養成分高的血液中含有某種不僅僅抑制發光亮度、而且抑制所有色彩的物質。不過,如果兩人食物一樣,色調卻仍存在差異的話,那麼,這種物質在血液中的含量也許首先是與體質有關的。絶食結束、兩人飽餐一頓之後,各自的冬至草的光芒都變得很弱,藍光和紅光都消失了。至於色彩隨觀察角度的不同發生變化的現象,也許可以用物理上的偏振光[17]來解釋。不過,本應記錄下詳細數據的實驗日誌已經遺失,關於這一點,今天無法再作進一步的研究。

兩人想要知道冬至草的光芒能夠鮮亮到何種程度,於是開始了更瘋狂的挑戰。他們嘗試儘可能減少食量,看看在這種情況下會發生什麼變化。回顧那段歲月,在戰時的饑餓狀態下,自己又去主動挨餓,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兩人還相互比拚忍耐程度,導致貧血症逐漸加重。但不管怎樣不可思議,這樣的事的確在這座古寺裡出現了。那肯定是一幅異常奇詭的畫面吧。


半井定期去向桑野提交報告,每一次都會力陳如果實驗成功將會成為如何威力無比的新武器,從而繼續從桑野那裡得到免除一切學校工作的許可。在這段時期,唯一的困擾是花盆的增加導致夜晚供血時間變長,兩人因此患上了失眠症。但據張本說,在兩人被「切成細絲」一樣的睡眠時間中,他們差不多每次都能做「甜美的夢」。張本這樣說: 「不是那種……比如說吃到好吃的東西啦,抱到漂亮的女人啦,不是那種夢。」在這段話之後,做筆記的石川補充寫到:「也許是語言不足以表現的、直接觸動心靈最深處的那種感覺吧。」


「半井先生在世時也做過這樣的夢嗎?」

「做,經常做。」

張本簡單地回答。

「什麼樣的夢呢?」

「記不得了……反正是很好的夢。」

張本記不得了的夢,是在一個強風颳碎窗玻璃的夜晚,不知被吹到哪裡去了。雖然張本用紙簡單糊上了缺口,但還是有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吹進來。這種狀態持續了一個星期,其間兩個人什麼夢也沒有做,感覺非常難耐。缺口用木板釘上之後,和以前相同的夢又一次出現了。這種變化相當具有戲劇性,半井和張本都覺得,這個來源不明的夢說不定和冬至草釋放的香氣有關,那氣味可能有類似麻藥的功能也說不定。

在殘留的原稿上還記載著一件事情,雖然一時判斷不出前後關係,但可能也是造成兩人晝夜顛倒愈發嚴重的一個理由,那就是,他們在夜裡聽到了冬至草發出詭異的聲音。實際上,那是冬至草膨脹的子房破裂、帶有毛絮的種子飛散時發出的輕微聲響。但在深夜聽來,簡直猶如人類的低聲呢喃,而且在一片寂靜中,聲音傳播之遠,簡直令人驚訝。冬至草的子房有好幾個子房室,這些子房室按天依次破裂。半井把飛散的種子收集起來種在庭院裡,試圖讓它們繁殖,但種子的出芽率極其低下,基本上還沒有發芽便全都腐爛了。

發光、子房破裂都會讓兩人無法在夜晚入眠。他們被綠色的光芒和怪異的香氣所魅惑,生活完全顛倒了。但另一方面,為了讓冬至草開花,白天的供血仍然不可欠缺,睡眠不足的情況因此進一步惡化。更有甚者,兩人包括睡眠慾在內的所有「慾望」全都消失殆盡,除了供血之外,似乎什麼都不想做了。也許這其中也有貧血的原因,總之兩個人整天幾乎什麼都不幹,恍惚度日的時間越來越多。張本向石川描述說,有時候,他看到半井凝視冬至草的樣子,看到他慘白的側臉被冬至草的綠光照得極其妖異,那幅景象讓他「不寒而慄」,然而轉過頭,他自己也痴痴地盯住冬至草,青白的臉上同樣浮現出詭異的笑容。


如文字描述的那樣,兩人進行的冬至草栽培,的確是在披血而行。而就在這個時候,南方諸島上的流血也一日多於一日,戰況更一日緊似一日,吃人肉充飢的傳聞也頻頻流傳。大本營發表的戰爭趨勢與私下的流傳截然相反,其區別就連邊境的居民也都心領神會。半井大約也隱約感覺到戰敗的未來,由此產生的焦躁感讓他更加努力地進行新兵器開發。他長期以此為由不參加軍事演習,雖然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贊同,但連挖掘防空戰壕都不參加,這終於激怒了周圍的鄰居,由此引發了一場集體抗議事件。關於這件事,石川向當事人詳細詢問了經過。

村民們怒吼著聚集到古寺的玄關處。「過來跟我們一起挖防空戰壕」,「你們根本沒在開發新武器」,「戰爭都快輸了怎麼還沒有動靜」……諸如此類的罵聲不絶於耳,但當他們在玄關前看到古寺裡的悽慘光景之後,所有的叫罵便戛然而止。據當時在場的老人回憶,他們只看見瘦得不成人形的兩個人,全身上下只有深深凹陷下去的雙眼閃閃發光,臉上帶著瘮人的笑容,從指尖擠出鮮血滴到冬至草上。整個房間裡瀰漫著一股無法言狀的血腥氣,還夾雜著酸腐的惡臭。有人當時便忍不住逃出去嘔吐了,氣勢洶洶來向半井泄憤的人群驟然安靜下來,大家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偃旗息鼓折了回去。村民們得出結論:「半井他們是在為祖國獻身」。抗議活動自然也取消了。

在村民的眼裡,敬奉鮮血這種非同尋常的行為,大約已經被看成是向祖國獻祭的宗教儀式了吧。


誰都開始意識到戰爭終將失敗的時候,泊內迎來了前所未有的酷熱夏天。張本從給他們拿來食物的學生那裡聽說,連這樣的鄉下都要有美國大兵打過來了,更聽到有人私下傳言廣島被扔了新型炸彈,投降只是時間問題。這消息終於開始給他們帶來了一點奇異的現實感。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清晨,村公所的命令傳到了古寺,通知他們早上的新聞廣播有重大消息宣佈。

睡眠嚴重不足的張本,半夢半醒地打著瞌睡,和半井及村民一起聚集到學校,收聽廣播裡「忍其所難忍,堪其所難堪」的玉音放送[18]。 「全是雜音,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

根據張本的回憶,山中的收音狀況十分惡劣,大多數村民都以為這是敦促國民今後要更加振奮的意思。特別是「以為萬世」的部分,大家全都錯誤地理解為從今往後戰況將會更加激烈,本土決戰之日也迫在眉睫。短短的廣播結束之後,大家異口同聲地高喊「誓死保衛祖國」,唯獨只有桑野一個人愴然淚下,低聲哽咽道「戰敗了」,人群這才恍然大悟,村中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有關終戰日的記憶,張本這樣向石川描述: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高呼萬歲。我雖然想著戰爭終於結束了,但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特別要做的。我們還和往常一樣,每天給冬至草滴血,看著它的光芒,聽著子房破裂的聲音。某一天清晨,陽光很強烈,冬至草的光芒看不見了,這時候我們注意到花本身有一點些微的紅色。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天特別熱的緣故,總之花瓣上顏色的變化只有這一次。」

張本聽著我重新唸誦他曾經說過的話,低聲自言自語道:「雖然漂亮,可惜只有晚上才有啊。」他像是想要說些什麼似的,幾次欲言又止。


終戰之後過了大約兩週,張本跑去村公所求助。隨張本趕往古寺的職員,看見的是生長在房間裡嬌艷欲滴的冬至草,以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半井。大家立刻把半井抬上擔架,送去村裡的診所,接受獸醫出身的醫生的診治。

掛了點滴之後,半井的狀況略微有所改善,但在去廁所的途中又摔在地上失去知覺。在這種連起身都起不了的狀態下,半井仍唸唸不忘給冬至草滴血的事。趁醫生不注意,他就讓張本把花盆拿來往裡面滴血。如此一來,半井越發孱弱,孱弱下的貧血反過來又令冬至草釋放出的光芒愈發美麗,形成可怕的惡性循環。

「整株冬至草都放出白光……宛如半天紛揚的雪片……閃亮耀眼……我太想看那種光芒了……一直讓半井滴血……是我殺了半井。」

像懺悔似的,張本這樣對我說。他的隱秘犯罪,直到兩個美國憲兵從旭川來到泊內之前一直都在繼續。半井定期提交的「絶密研究」的報告書通過桑野送往旭川師團,而沒收了這些報告書的美軍大約將其理解為北部邊陲正在進行秘密的武器開發吧。村長出來迎接美國兵,他們則直接趕往研究室所在地,卻看到變作實驗台的床上躺著的瀕死的半井,禁不住嘲笑起來。

意識模糊的半井看到美國兵,不停地喊「快……美國」。也許他是想說「快帶我去美國」吧。翻譯問他有關報告書的事,但不管怎麼問,得到的只有呻吟,不知道什麼原因,唯一能聽清楚的一句話是「哪兒能輸呢」。生氣的美國兵把口香糖吐在花盆裡,沒收了半井的實驗日誌。


半井睡在放著冬至草的病房裡,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他應該每天都在做「甜美的夢」吧。然而一個早晨,大霧從終戰前剛剛造好的泊內大壩圍成的人工湖裡湧出來,將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迷茫之中,而半井再也沒有從夢中醒來。臨終時作為親眷來給他送行的,只有張本一人。據說,因為極度貧血,半井的屍體猶如半天紛揚的雪片一般慘白。

半井以鮮血澆灌的冬至草,在他死後便立即枯萎了。張本擔心自己也落得與半井同樣的下場,不敢再給冬至草滴血,他的冬至草便也同時全部枯死了。

「還不想死,不想受靠不住的神支配。」

張本在半井的枕頭下面發現的紙片上,寫著這樣一句話。與半井的人生無緣的「神」這個詞突然出現在這裡,讓人感到頗為格格不入。


我向告訴我張本所在的醫生商量,如果當時的病歷還保留的話,能否讓我看一看。他說戰後所有的病歷都有保存,然後趁著某天回泊內上班,幫我從病歷室裡找了出來。在半井的病歷上寫著:「一般而言,血液濃度不足常人四分之一的患者無論如何也無法存活,但既然不是驟然的變化,而是循序漸進、最終達到這樣的狀況,那麼可能也會維持較長時間的生存。然而,半井已經不是單純的貧血,他的心臟和肺部都開始出現問題,看來已經回天乏術了。」醫生似乎也驚訝於如此嚴重的貧血狀態,在備註欄裡寫道:「每天失血幾十滴,加上放射線持續照射引發的骨髓機能低下,這兩者顯然就是引發貧血的原因。」在病歷上記載的直接死因是「失血過多死亡」。

半井的遺體只在古寺裡停放了一天,也沒有舉行葬禮。包括桑野在內的全體村民,沒有一個在被美國大兵盤問過的半井下葬時露面。

「一個人拖半井先生的遺體……沉得很啊。」

據說,只有張本一個人辛辛苦苦地拖著半井的遺體,按照本人的遺願,運到共同墓地的附近下葬。下葬的時候,半井衣服口袋裏的種子也許散落了出來,隨後在墓地上生長開花了吧。為什麼只有這株冬至草可以在腐爛之前乾燥成功,被做成標本,沒有人明白其中的原因。也許是因為半井臨死前已經極度貧血,體內的營養成分少之又少,含有的腐敗成分也隨之下降的緣故吧。

我坐在床邊椅子上,一邊翻閲草稿,一邊不時提問。整個過程中,張本強調了無數次的,是冬至草幻想般的美麗。冬至草發出的光芒,葉片比莖稈強,花朵又比葉片強,張本將其形容為「彷彿星星一樣」。但這樣剛一說完,張本又突然問了自己一句:「我為什麼會想看那東西?」語氣裡有一股奇異的冷靜。

為什麼要把花盆分開,用自己的血澆灌,這個問題我問了好幾次,張本都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他自己心中的答案沒辦法向他人說明吧。

「你辛苦了這麼久,卻沒有人知道你啊。」

「因為……我……沒有名字。」

張本的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他看我沒有反應,又說:「我真正的名字……念做樸洪道[19]。」

「嗯,什麼?」

「張本啊……就是樸。」

剎那間我明白過來,張本道久其實是朝鮮人名的日語讀音。

「你從哪裡來的?」

「朝鮮。」

「啊,你是奴役勞工?」

「嗯。有天早晨,和六個村裡人一起……被憲兵隊抓來的。」

「原來……如此。」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從港口上了船……憲兵告訴我們,我們本來都要被殺掉的,這是特別給我們一條活路……住在艙底的房間……米袋子編的衣服真冷啊……」

突然間,張本的語調變得很清晰。

「風一吹……就會飛掉……被關在鐵格子和門閂後面……經常挨棍子……肚子餓得要命……山芋麥米飯拌醬油……好吃啊……儘是蟲蛀的……還偷狗食吃……沒有棉花的被縟真冷啊……」

張本越說越清楚,一條一條接連不斷地往下說,但語氣聽上去彷彿是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一樣。

「建設大壩的時候死了很多人……最後腹部積水脹得老高……即使翻山越嶺逃出去,在新川還是遭了埋伏……為了防止逃跑,幹活的時候都光著身子……抓到之後捆起來活活餓死……」

「是說泊內湖的大壩工事嗎?」

「大家全都搶死了的人的衣服……還有人在搶的時候被打死……」

「什麼時候?」

「什麼?」

「和半井先生一起栽培冬至草,是在大壩建設之前,還是之後?」

「大壩之後……被選出來……之後。」

「為什麼選了你呢?」

「學校……上課……我……」

張本有些不耐煩地說。

「你是說你做過教師?」

「嗯,教師。」

因為是教師,所以才被選為實驗助手,瞭解到這一點,我也就明白了為什麼他向石川講述事情始末時可以把握住重點。但突然得知這個新情況,我一時倒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我忽然間閃過一個念頭,於是問他是不是一直在恨日本人。

「沒有人會不恨。」張本回答說,然後又加了一句,「但半井是朋友。」

張本說完,閉上了眼睛。從張本這裡瞭解到的冬至草實驗,石川並沒有如實告訴秋庭,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用鮮血澆灌冬至草這樣的獵奇行徑,帶有人體實驗的性質,在道德倫理上會引發爭議呢?還是擔心戰爭結束沒多久,怕自己會因為論文作者的身份被追究連帶責任呢?


石川的原稿裡貼有一幅地圖,折頁上寫著:冬至草分佈圖。

「這是半井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我以為是石川記下來的地圖,拿給張本看,他告訴我不是,「大家……就看著這張地圖……拔……」

「『大家』,是說誰?」

「冬至草啊。」

「拔冬至草?」

「嗯。」

「誰拔?」

「校長啊……大家一起。」

張本來來回回、反反覆覆說的就是這幾句,我越聽越糊塗,問了無數次,最後才弄明白,在美國兵來的前一天,桑野等人決定把所有的野生冬至草全都處理掉。

「害怕……暴露吧。」

是害怕被懷疑全村都參與了武器開發而連累自身吧。半井生前留下的這份正確的分佈圖反而成了禍根——冬至草一株都不剩,被拔除得乾乾淨淨。這樣說來,導致本來在不為人知的狀態下隱秘生長的冬至草最終滅亡的,說不定正是半井自己吧。

我將蓋革計數器靠近地圖,時隔將近六十年,還是檢測出了極微弱的放射能。我在醫院的事務所複製了一份細細查看,發現除共同墓地之外,在冬至草星星點點散佈的地點之中,只有一處有一些點聚集在一起。那兒差不多是泊內地域之外了,既不是學校的場所,也不是人工湖的水壩附近。

「這是什麼地方?」

我問張本。也許是因為沒有參加地圖的製作,張本只是側頭聽著。


調查的最後一天,我在車站租了一輛汽車,自己駕車尋找地圖上標示的那個地方。抱著那裡也許是高濃度鈾的埋藏地的期待,我在路況很差的國道上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當汽車駛入滿是石子的山道的時候,我在岔路口看到了一塊寫著「鳩之湯溫泉」的招牌。招牌掛在古樹上,小小的瀑布沿著粗糙的岩石流下山麓,水流旁邊有一座古舊建築,那是村民經營的溫泉。我從玄關進去,穿過簀子[20]走廊,窺探只有本地居民偶爾來用一次的浴池,只見細細的水管裡「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渾濁的鐵鏽色的溫泉水。貼有功效說明的招牌吸引了我目光,上面寫著「鐳礦溫泉」的字樣。但不管是對溫泉水還是岩石,蓋革計數器都沒有反應。顯然,此處溫泉中含有的極微量的鐳,和冬至草體內高濃度的鈾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但鐳同樣屬於放射性物質的範疇,而且還是鈾的衰變產物之一,這個好不容易得到的線索不能輕易放棄。我詢問管理員有沒有關於鐳的資料,他告訴我村公所應該保存有些這方面的東西。

我坐在村公所堅硬的椅子上,依次翻看連鐳礦溫泉的存在都不知道的職員從倉庫中挖掘出的相關資料。在這些堆積如山的資料中,我發現了一份散佚的一九四五年的政府調查報告。這是原子能預算通過之後立刻開始鈾礦勘探時的報告。調查隊在吉普車上安置了巨大的探測器,探測了日本全國一半以上的面積,結果發現在泊內周邊的土壤中確實存有微量的鈾和鐳,雖然在含量方面無法與人形峠[21]相提並論。報告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含有率極低,無法作為採掘對象。放射性程度也不會對人體造成影響。」結果到頭來,只是在以前建成的溫泉上追加了「鐳礦溫泉」的文字而已。報告書還附有負責調查的官員在測定鈾的時候繪製的分佈圖,不過那上面標的數值全都低於環境基準值。大約正因為含量如此之低,當局連告知村民泊內土壤中含有放射性物質的意識都沒有吧。溫泉周圍和共同墓地附近的濃度的確要高一些,但和冬至草體內的高濃度鈾相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對照來看,冬至草的分佈圖又和鈾的分佈圖如此一致,這很用單純的巧合來解釋,讓人不禁推測冬至草喜歡生長在含有鈾礦的土壤之中。

臨走之前,我想起了奴役勞工的事,於是向村公所職員詢問,得到的回答是:「哦,那又怎麼樣?」至於為什麼會找不到張本的記錄,他告訴我,可能是因為戶籍轉出超過五年,記錄被廢棄了的緣故。


回東京之前,我專程再度拜訪張本,和他道別。考慮到他的病情,這應該是最後一面了。

「天氣很好啊。」

「啊。」

「今天的山看得很清楚啊。」

「看得清楚。」

「小鳥在天上飛啊。」

「是啊。」

「早飯很可口吧。」

「什麼都好吃。」

冷淡的問答來回了幾次之後,我告訴他,我要回東京去了,然後握住他的手,握了很久。

「活生生的人……埋進水泥裡……」

張本突然哭了起來,大聲叫喊:「別埋!不要埋!求求你們!」聲音響得連整個醫院都能聽到。那淒厲的哭喊聲,簡直讓人無法相信人類能發出這樣激烈慘絶的聲音。

「又來了?快睡吧。」

慌慌張張跑過來的護士在張本肩上注射了鎮靜劑,他很快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狀態。

「全被壓碎了……」

這彷彿是張本丟下的最後一聲低語。他微睜著雙眼,打起了盹,半開半閉的眼神中彷彿帶有蔑視般的神色。在這股眼神的注視下,我聽著自己迴響在走廊裡的腳步聲,將病房留在了身後。


我沿著漆黑的道路開了兩個半小時的車,艱難地到達機場,交還了汽車鑰匙。下車的時候,我竟然沐浴在普照的陽光之下,真像是奇蹟一般。在橘紅色光線映照下的倉庫街,我乘上單軌電車,剛剛經歷過的北海道的黑暗彷彿已經成了久遠的記憶。一個人回到闊別幾天的研究室,聞著瀰漫在房間裡的熟悉的藥品氣味,接下來我所面對的一個現實的問題是,只在土壤中以極低濃度存在的鈾為什麼能夠在冬至草體內實現濃縮。在飛機上,「生物濃縮」[22]的念頭一直在頭腦中盤桓不去,但這是因為公害病[23]才為人們所知的概念,是由於攝取了原因物質[24]的生物又被別的生物捕食而形成的連鎖反應的結果。不管如何考慮,作為食物鏈最底層的植物,怎麼也不可能引發生物濃縮現象。

我中止了一切實驗,一邊聽磁帶上錄下的張本的話,一邊專心思考這個問題。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張本在黑暗房間的角落裡啜飲稀粥的樣子,耳中迴響著他最後嘟噥出的「全被壓碎了」的句子。我看見大樓上循環閃爍的霓虹燈,忽然意識到,它或許同張本所說的 「冬至草發出的光芒,葉片比莖稈強,花朵又比葉片強」這句話有關。如果是草體中含有的物質被放射線激勵而發光的話,那麼也許冬至草的光芒就是鈾在葉片和花朵中被濃縮的證據。是否可以認為,由於細胞的排泄系統沒有工作,重金屬單方向進入細胞內部,不斷積累,濃度升高,結果就相當於進行了濃縮呢?如果能夠確定從泊內採集的土壤中和冬至草中的鈾的成分一致,那應該就可以間接證明冬至草體內進行了生物濃縮吧。

我立即拿上放有冬至草的遮蔽箱和裝有泊內土壤的塑料袋,前去拜訪放射線研究所的鳴海。在向他此前的分析草草道謝之後,我隨即切入正題,講出了關於生物濃縮的猜測。

「不太現實啊。」

對興奮地做完解釋的我,鳴海一邊晃動試管,一邊冷靜地給出了這樣的回答。被他當頭一盆冷水澆下,我也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頗有些天方夜譚的意思。


數日之後,鳴海連事先的電話都沒有打,突然來到了我的研究室。在他得到的放射性分佈圖上,顯示出花和葉上的放射性強於根和莖,與我的預想一致。鳴海在對他自己妄下的斷言道歉之後,先聲明了一句「我並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然後接下去說,「鈾通常由99.3%的鈾-238和0.7%的鈾-235兩種同位素構成,在泊內的土壤中也是這樣的比例,但在冬至草體內,可以作為核裂變原料的鈾-235的比例卻很高。」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語氣中滿是興奮。

看到我茫然不解的模樣,鳴海進一步解釋說,所謂核裂變,是用一個中子撞擊原子核,得到兩個原子核和兩個中子的連鎖反應過程。顯然,為了令這一過程能以幾何級數增加從而引發核裂變,需要在一定空間裡積累足夠多的鈾-235才行。

「禾本科植物可以將根部大量吸收的矽酸積累在細胞壁中。積存於體內的矽酸,即使在植物枯萎被分解成有機物之後,還是有一部分會長時間保留在土壤中。同樣的情況應該也會發生在冬至草和鈾的身上。冬至草的大量生長雖然會受到DME的阻礙,但如果經過漫長時期不間斷的反覆堆積,鈾-235的濃度應該可以由冬至草的濃縮作用達到臨界質量。」

通過冬至草的根,可以將土壤中的鈾-235精煉出來,而鈾-235積存到一定數量以上之後,就可以自動引發核裂變。這樣看來,半井為了研究上的方便而杜撰的燃料說,似乎又獲得了另一種解釋:冬至草也許正是自然界創造出來的原子反應堆。如果讓它進一步繁殖下去的話,泊內地域也許便會發生自然的核爆炸了。

半井他們在日本的最北之地所作的如此秘密的研究工作,也就成為了連當事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原子彈研究工作了。不過,要達到臨界體積所需的冬至草的種群密度似乎並不容易。從它的生長需要吸取血液、而僅僅幾株冬至草就葬送了半井一個人的性命這一點看,即使是全體日本人的鮮血恐怕也不足以供養它們。鳴海強調,如今應該立刻開始調查生長於全世界的鈾礦上的植物當中是否存在具有與冬至草同樣性質的植物。為了向專家們敲響警鐘,我將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寫下來,投寄給了《日本科學新聞》。


是否還有幾株冬至草免於滅絶的命運,悄悄生長於某處,這個念頭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裡。在遇難者纍纍白骨上建築起來的明和線,終因成本核算問題被廢棄。在此之前,我又去了泊內一次,一邊看著分佈圖,一邊在有可能生長冬至草的地區漫步。

從樹梢間可以看見湖上瀰漫著朦朧的霧氣,水面上尖鋭突出的是雖死不朽的枯木。我沉醉於斜坡上的徬徨漫步,樹木上長有獨特的地衣斑痕,雖然沒有一株相似,但只要離開了被踩出來的林間小道,我就會陷入一片迷茫。放眼四望,周圍的風景似乎曾在某處見過。忽然間我注意到,如此重複簡單的模樣竟然造就了如此複雜的森林。風撫過樹葉,發出猶如波濤轟鳴的聲音,一股彷彿置身於綠色海底的錯覺襲來。枝葉交錯,遮蔽了天空,與森林裡的蒙濛霧氣融在一起,散發著柔和的生機。在這片廣袤的濃綠之中,有很多次我都以為瞥見了冬至草的身影,但湊近了看,卻發現僅僅是雪石楠花而已。我以為自己看到的白色花朵,終究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

我猜想冬至草彈射出的種子有可能混雜在實驗日誌裡,為此專門檢索了美國公文圖書館的文件。但在已經公開的舊日本軍相關資料中,我沒有發現半井的日誌。考慮到七三一部隊的研究報告大部分都作為生物武器資料被歸於絶密文件範疇,半井那本可能依舊混有冬至草種子的日誌大概也受到了同樣的對待吧。七三一部隊逃脫了一切戰爭責任,和半井這個人物長期被埋沒於歷史之中,也許都與這一點不無關係吧。

作為最後一次努力,我也嘗試過用克隆技術從殘留的遺傳基因中再生出冬至草。在操作層面,從一個細胞或者一個單位的遺傳基因中再生出個體,植物要比動物容易一些。但由於長年受到放射線照射的冬至草的遺傳基因損傷得過於嚴重,我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現階段,這一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

  • [1] 哈伊阿伊群島(Heieiei Islands)是太平洋戰爭期間由瑞典人發現的島嶼,後因為氫彈實驗而沉入海底。多鼻類動物是該島上特有的物種,其特徵包括用鼻子行走與捕食、四肢退化、繁殖能力不強等,由於哈伊阿伊群島的沉沒而告滅絶。但是請注意,所有這些都出自德國海德堡大學的動物學教授Gerolf Steiner的架空動物學論文《Bau und Leben der Rhinogradentia》。
  • [2] PCR: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 method,聚合酶鏈式反應,利用此反應可以放大特定的DNA片斷,常用於遺傳疾病的診斷、基因克隆、親子鑒定和犯罪現場的DNA證據分析等場合。
  • [3] 引物:PCR中作為DNA複製起點的一小段DNA或RNA。
  • [4] 電泳:通過電流分離具有不同物理性質(如大小、形狀、等電點等)的分子的技術。
  • [5] 比良付:北海道西南部,以硫磺質溫泉知名。
  • [6] 大雪山:位於北海道中央的火山群。
  • [7] 蟹工船: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代表作品,被認為是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奠基作。作品描寫了在「蟹工船」(既是捕蟹的母船,同時又是製造蟹肉罐頭的工廠)上作苦工的勞動者的悲慘生活,反映了戰前日本底層人民生活的嚴酷現實。
  • [8] 岩鏡:學名Schizocodom soldanelloides,岩梅科岩扇屬,常綠半灌木,生長於較高山地的林中或岩壁上,僅分佈於日本的北海道、四國、九州等處。
  • [9] 野口英世(1876~1928):著名生物學家,出身於日本福島縣,1900年留學美國,1928年因感染黃熱病去世於加納,遺體安葬於美國紐約。野口英世在血清學、小兒麻痹治療、狂犬病治療等方面均有建樹,今天日本的千元紙幣上就是他的頭像。
  • [10] 複雜怪奇:1939年,蘇德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平沼騏一郎內閣於是停止對德同盟談判,發表聲明稱「歐洲形勢複雜怪奇」,隨即集體辭職。
  • [11] 非國民:日語中的「非國民」意指賣國賊。但在二戰時的日本,凡是反對戰爭、認為日本將會失敗的人都會被打上「非國民」的標籤治罪乃至處以私刑。
  • [12] 宮澤賢治(1896-1933):日本家喻戶曉的詩人與兒童文學巨匠。全國各地的中小學課本均可見到其作品,有關他的研究團體也是不計其數。代表作有《銀河鐵道之夜》等。
  • [13] 卒塔婆:日本墳墓後的塔形木牌,寫有死者的名諱。
  • [14] DME:二甲醚,分子式為CH3OCH3,是一種無色無毒的化合物,通常用於髮膠中。近幾年因對環境友好的燃燒特性而受到廣泛關注,被認為是柴油發動機最潔淨的替代燃料。
  • [15] ppm:源自英語Parts Per Million,定義為百萬分之一,1ppm即是一百萬分之一。
  • [16] 冰鎬:登山用具,形似尖嘴鎯頭。在雪線之下可作手杖幫助止滑,但其最重要的作用還是在於幫助登山者在雪地行走時保持平衡。
  • [17] 偏振光:自然光和普通人工光源所發出的光線,其垂面上光矢量遍佈於所有可能的方向;而偏振光則是光矢量只沿某一固定方向振動的光。
  • [18] 玉音放送:日本裕仁天皇在二戰末期發表《終戰詔書》,表示接受美英中蘇四國的《波茨坦公告》,並於8月15日通過廣播播放裕仁天皇的朗讀錄音,這份錄音便被稱為「玉音放送」。《終戰詔書》被看作日本宣佈投降的標誌,8月15日這一天也被作為終戰紀念日。
  • [19] 樸洪道:日語裡的「樸洪道」與「張本道九」的發音相近。
  • [20] 簀子:用於澡堂的矮台或踏板,竹質或木質,有間隔。
  • [21] 人形峠:位於鳥取縣境內,1955年發現鈾礦,儲量約400萬噸。日本曾在此處設立核能開發機構人形峠事業所,現改為人形峠環境技術中心。
  • [22] 生物濃縮:指有害物質在生物體內積聚濃縮的現象。
  • [23] 公害病:特指由人為原因引起的環境污染所導致的地方性疾病。
  • [24] 原因物質:引發公害病的有害物質。

本文更新於 2021/09/02。

分類
其它

梁文道:什麼時候都是最危險的時候

【蘋果日報】三月到底,又是日本「花見」季節。近些年來,每逢這個時節,許多媒體就在摩拳擦掌,等待報導中國遊客擠爆日本京都奈良一帶等賞櫻景點的盛況。今年一月,我恰好在京都工作,本該淡季,遊客稀少,但走在祇園花見小路,眼前所見,耳側所聞,皆讓我有種身處西門町或者朝陽區的錯覺。京都一年最濕冷的時候,遊客情熱猶此,等到櫻花漸次盛開,那當然是更不得了了。遊客來了,記者也來了,究竟記者在預期什麼場面呢?那自然是等不懂事的遊人攀樹折枝,喧嘩高叫,在河岸草地上遺下一片垃圾的景象。也就是說,遊客去看花,媒體卻是等着去看遊客的熱鬧。

幾乎毫無例外,每一年這種消息傳回,大陸的網上都是一片罵聲。斥責那些被人拍到的不雅行止有辱國體,「丟盡了中國人的臉」。我的老朋友,大陸最厲害的談話節目主持人竇文濤,有一回在節目上談到這個現象,他看到這種情景的反應,最是有趣:「有一次我就看見一些大媽大叔在搖晃一棵櫻花樹,還有些人乾脆爬了上去,大家還樂呵呵的笑個不停。我站在遠處觀看,也跟着樂了起來,心裏頭想:看我這些同胞,真是逗呀!」我很能理解他這種奇怪反應,既不是生氣,也不是搖頭慨嘆,而是把它當成一種可以娛樂的材料,頗有一種事不關己的淡然跟旁觀者的距離。這麼多年來,我碰見的所謂不文明中國遊客可多了,可是我也從來不覺得他們的行為和我有什麼關係。這倒不是因為我不認同自己的中國人身份,我也不會像一些香港朋友那樣,要想方設法地在這種令人尷尬的情況下跟他們劃清界限。我只是很單純的覺得,他們不禮貌不懂規矩是他們的事,我做好自己外來客人的本分就是了。如果有人硬是要把他們的舉動跟我的身份捆綁在一起,將我們全部歸成同一類人,那我只能覺得很抱歉,你錯了。

貼標籤,是人類本性之一。為了生存,為了迅速掌握世間萬象,瞭解紛雜人事,用種種可見的標籤去把人群歸類是很難避免的。然而標籤貼好之後,它不應該就此固化,還得有種種被晃動,被反思,被更進一步細緻分疏的可能。就說中國遊客,我見過太多太多有禮謹慎,知所進退,總是試圖迅速掌握並跟隨異鄉行事規則的人,他們怎麼能跟媒體上被呈現出來最典型的「中國遊客」劃上等號?換句話說,我不想輕易被人貼上標籤,並且就此認為我只具有這個標籤所限定的身份;我也不願輕易把這類標籤當成理解他人的鐵律。比起標籤人家,我更好奇的是自己給自己貼上標籤的情形。

舉個簡單的例子,我曾經見過網上一位美食「自媒體」作者批評東京某家米其林二星割烹名店,他對這家人的食物沒有不滿,反而相當讚賞。最讓他不高興的,是大廚對他的態度不好。他一入座,就拿出一部相機擺在桌上,結果立刻遭到譴責,原因是這張板前木桌是非常貴重的高原槙所製,人家怕他的相機會刮壞木桌的表紋。晚飯吃到中段,大廚在桌後正準備一道技巧繁複的料理,這位作者立即離座站了起來,舉起相機,想要拍攝這難得一見的過程,然後又挨大廚訓斥,叫他立刻坐下。後來這位作者把一切都理解為大廚情緒不好,恐怕是他曾經擁有的三星被人摘掉了一顆。很多人應該知道,這情況其實牽涉一些日本高級料理店用餐的常識和禮儀,並不像這位作者所說的那麼簡單。但更好玩的是這篇文章之下的留言,竟然有不少人把這個問題上升到民族尊嚴的高度,認為那位日本名廚根本就是歧視中國人。

老實說,每個地方都總有一些人會帶着被標籤固化的眼光來對待遊客。因為我的膚色和我的語言,我也在很多地方遇見各種類型的歧視。就像我之前所說的,我只能替他們感到遺憾。可是另一方面,我又碰到不少主動把自己變成被歧視對象,將一件很簡單很實際的事變成了族群矛盾問題的例子。比方說我家附近那個大型商場,就有許多遊客在那裏收購藥物衣着等日常用品,每逢週末,人滿為患。幾個月前,我試過在那裏被人用手拖行李箱碾壓雙腳,我當然叫出聲來,並且提醒那個大意的遊客。沒想到他竟然開始跟我理論,越說越是憤怒,最後來了一句我們今天不時會在香港聽到的結論:「你們憑什麼瞧不起我們大陸人?要不是我們,你們早就完了!難道你不是中國人嗎?」其實事情簡單的很,商場人多,你拖着一個行李箱,難免會跟人發生碰撞,必然得小心在意,要是不慎撞到了人,一句簡單的對不起便好。我在香港,常常被人說成是最典型的「大中華膠」,自然也不會瞧不起大陸人,只不過想提醒這位大哥小心一點。怎麼事情又變成了香港人瞧不起大陸人,香港人不把自己當做中國人了呢?

這就好比我們偶爾會在新聞上聽到的,中國遊客在外地因為航班有誤,航空公司和機場的安排又不夠讓他們滿意,於是大夥集體在候機室裏高唱國歌。為什麼人家沒有即時替你安排酒店過夜,你會立刻認定這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呢?後來我在官方媒體上面,也讀到喉舌評論批評一些遊客在外地動輒集體唱國歌抗議的表現,說那是「綁架國家」。說的很對,這種動不動就把性質本來很單純的事件,演變成中國在全球舞臺地位問題的傾向,確實可以形容為「綁架國家」。可是為什麼會有人喜歡「綁架國家」,乃至於你抗議他把行李壓在你的腳上,都變成了一種事關國家尊嚴,寸土不可讓的神聖議題?

我懷疑,是因為這些人早在綁架國家之前,就已經先被國家綁架了。「國家」和「民族」在今天是種最被濫用的形容詞,但凡任何一個人只要在國際上面稍具名聲,那就必是國家栽培的成果,民族的驕傲。所以反過來,他在外面要是碰到不快,那當然也就是國家的羞辱。換句話說,「國家」與「民族」已經成了他看待世界的基本角度,是副摘不掉的眼鏡。仿佛就連一個人在一間外國的餐廳用餐,都不單是他個人在吃飯那麼簡單,而是國家正在吃飯。如果他碰到了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下一個浮上心頭的想法就是:「這種事國家為什麼不管一管」。於是在機場碰到了有理說不清的情況,集體情緒一到,便只能高喊「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說不定國家還真會替他們出面管一管。因為他們習慣相信國家太強大了,無所不能,無所不在,普天之下,沒有一件事是它管不着的;就算真有鞭長莫及的時候,人家也得讓我們國家三分,要知道今天的中國再也不是鴉片戰爭時候的滿清了。我雖然能夠理解網民看到中國遊客不雅消息時的憤慨,但我感受不到這種情緒。在我看來,那個爬到櫻花樹上搖晃枝葉的,就只是一個不太規矩的遊客而已,絕非整個中國正在爬樹。

分類
其它

介紹IRL:因為線上生活即現實生活

語音1:他們希望通過互聯網傳遞大量信息,而互聯網又是一系列管道,線路與網絡。

薇:三,二,因特網。如果你喜歡大熊貓,複雜的OK Go視頻,買東西,gifs,看政府被起義推翻,看小貓咪把頭卡在罐子里或者在Youtube看上了年級的刻薄高中同學,因特網是非常精彩的。但同時它也是一個粗野的地方,如果你不喜歡網絡欺凌,匿名威脅,虛假新聞,公司追踪你的一舉一動,勒索軟件,身份盜竊,或遭到黑客攻擊,被人肉搜索,被虛假網絡身份欺騙……或許我們沒辦法獲得一個美好的因特網。我們只是打破他們或者把他們變得過於奇怪或者變得討厭而無法享受。這就是它現在的情況,我不禁要問,互聯網是否就無法修復了嗎?我是薇洛妮卡·貝爾蒙特,我在為Mozilla主持一檔全新的播客。它叫IRL,是的,IRL就是“在現實生活中”,因為你的線上生活就是現實生活。我覺得我們有時忘記線上生活也是現實生活是因為我們可以在線上做一些線下會面時所不敢做的事情。在線上,我們允許公司(使用Cookie)跟蹤我們從一個網站進入另一個網站。但在線下,我們卻不給推銷餅乾(Cookie)的銷售人員應門。在線上,我們分裂成高度政治化的陣營。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可以在幾杯啤酒間討論我們的差異。

語音3:是啊!

薇:在線上,我們可以糾纏從未見過面的網約對象。在現實生活中,如果我們這麼做,一般會上法庭。這些天,感覺就像網絡處於關鍵時刻。在IRL,我將深入因特網來看看什麼需要修復,什麼需要保留,又有什麼需要增強。讓我們一起,懷着善意來修復因特網並見證我們可以擁有一個美好的因特網。IRL,來自Mozilla的原創播客,開始與六月二十六日。來irlpodcast.org發現更多內容。IRL,因為線上生活即現實生活。

原文地址:Introducing IRL: Because Online Life is Real Life

分類
讀書

18031213

一行禪師在其六十年代手記《芬芳棕櫚葉》(Fragrant Palm Leaves, Journal: 1962-1966) 說過一個故事:

從前有位女子,出身寒微,渴望大富大貴,後來她和一位富豪鰥夫結婚。她明白丈夫並不愛她,只不過她長得和他前妻一模一樣,丈夫要求她穿的吃的,一舉一動都要模仿其前妻。她甘願做愛的替身,換取豐衣足食,滿足到夢寐以求的獲得感;但她慢慢發現,自己成為傀儡,沒有尊嚴。奈何她捨不得奢華生活,她困於自己的欲望囚籠中,失去自己。

……

妻子後來後現,丈夫的前妻原來曾經出軌,對他不忠,於是她把實情告訴丈夫,希望丈夫不再思念前妻,讓她做回自己。

丈夫道出真相:前妻的事,他一早知道,前妻正是他殺死的。

丈夫說,殺她一次,不足夠消除他內心的仇恨;於是再娶一個相似的,為洩心頭之恨,要再殺一次。